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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夜呢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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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安晚,是我贫瘠青春里最盛大、最措手不及的欢喜。那么,安晚遇见我,是否也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件哪怕微小,却也值得她微微欢喜一下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从那个午后开始,我的四月,我的蔷薇,我的溪流与夕阳,都被赋予了全新的、唯一的名字——薛安晚。
大概是机缘巧合吧,大概是命中注定吧,这玄妙的因果,我终究无法参透。总之,遇见安晚,是我贫瘠生命里唯一确凿的欢喜。
自那天起,安晚就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一同上课,一同去图书馆,一同在那条溪边的小道上漫步。
她总是充满活力,像是永不知疲倦的鸟儿,而我,则安静地陪伴在她身边,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感受着她带来的阳光。
她喜欢拉着我去那个被蔷薇花簇拥的白石亭子,她说那里有最美的夕阳。
确实,当傍晚来临,夕阳的余晖洒在亭子上,将白色的石头染成金色,四周的蔷薇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们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她说着她的梦想,我听着我的心动。
"张兮,你将来想做什么?"有一天,她突然这样问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愣了一下,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询问我的梦想。我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写作,写出能够打动人心的文字。"
"哇,作家啊!"她惊喜地叫起来,"那你一定要把我写进你的书里!"
"好。"我微笑着答应,心里却想,你早已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篇章。
"那我呢,我想开一家花店,"她憧憬地望着远处的蔷薇花丛,"就卖蔷薇花,各种各样的蔷薇。每天被花香包围,那该多幸福啊。"
我看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心想,你就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那朵蔷薇。
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独自站在那片蔷薇花前。头顶是泼洒开的、无垠的蔚蓝,眼前是燃烧着的、绵延的绯红。天光与花影交织,恍若梦境。
而每一次,在这极致的静美之中,安晚的身影便会清晰地浮现,带着她特有的、蔷薇般的笑意。
说来有趣,安晚其实并不那么钟情于蔷薇,她曾说玫瑰更热烈,百合更清幽。
然而,她却极喜欢同我一起,坐在那个被层层蔷薇花簇拥着的白石亭子里,一待就是整个午后。她说,这里安静,有风,还有我。
我曾无数次,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无声地念诵她的名字:"安晚,安晚"。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圈圈温柔的涟漪。那涟漪扩散开,便化作了纸上熊熊燃烧的文字,热烈得几乎要烫伤单薄的纸页。那些字句,是为她而生的,是我贫瘠世界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火焰。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在台灯下为她写诗。那些青涩的诗句,记录着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每一次目光交汇的悸动。
我不敢给她看,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锁在抽屉深处,像是守护着一个甜蜜的秘密。
"兮兮,你最近总是在写什么呢?"有一天她突然问道,歪着头看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合上笔记本:"没什么,就是一些课堂笔记。"
她狐疑地看着我,但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我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我曾生出过无数荒诞而虔诚的妄想。我想化作一株蔷薇,就生长在她窗台下的泥土里,让坚韧的藤蔓悄悄攀上她的窗棂,在每个夜晚,将清甜的花香送入她的梦境,伴她安眠。
在每个清晨,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用尽全部意念,为她祈福。愿她岁岁清平,日日康乐;愿世间所有的鸿福,都如同甘霖,万千倍地降临于她。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有一天我真的去买了蔷薇的种子,悄悄种在了她宿舍窗下的花坛里。
我每天路过时都会偷偷看一眼,期待着它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我想象着当蔷薇花开满她的窗台时,她惊喜的表情,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可是现在,那些种子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发芽了。
倘若……倘若我张兮的人生,注定要在这毫无准备的时刻戛然而止,那么,神啊,我别无他求,只祈求您,将原本属于我的那份寿数与福泽,尽数叠加于安晚之身。请让她的人生,永远明朗,永远顺遂。
而此刻,我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被无边的黑暗温柔而残酷地吞噬。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肌骨,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从前和现在像被打翻的墨汁,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我摊开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片花瓣。它早已枯萎,褪尽了昔日鲜艳的绯红,只余下一抹憔悴的、近乎于灰白的痕迹,薄如蝉翼,脆弱得仿佛一次稍重的呼吸就能将它吹散。
这是许多年前,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从安晚如云的发间,我为她轻轻摘去的。那时,它曾沾染过她的体温和发香。
那是一个慵懒的午后,我们并肩坐在白石亭子里。微风拂过,一片蔷薇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她的发间。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为她取下那片花瓣。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阳光在她的发丝间跳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送给你。"我把花瓣放在她的掌心。
她仔细端详着那片花瓣,轻声说:"我要永远保存它。"
可是最后,它却落在了我的手里,跟着我来到了这个风雪之夜。
安晚,你现在……也在想我吗?在这同一片天空下,在不同的时空里,你的唇齿间,是否也曾无意识地低吟过我的名字?就像我无数次那样。
我缓缓闭上眼睛,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仿佛要冻结我的血液与思绪。这场雪,已不眠不休地下了两天两夜,将整个世界覆盖成一片纯白而寂寥的荒原。如果我死了,这雪,会停吗?
对了,安晚是不喜欢雪的。她体质偏寒,手脚总是冰凉。每年的冬天,她都会下意识地和我靠得很近,很近。
在图书馆,在教室,在那个石亭里,我们并肩坐着,我一侧眸,就能看见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那腮是新雪般的莹白,而那唇,却像是雪地里唯一绽放的红梅,娇艳欲滴。
我记得有一个特别冷的冬日,我们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她的手指冻得发红,不停地呵着气。
我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挣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你的手好暖。"她轻声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只是微笑着,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惊醒这个美好的梦境。
头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太多的回忆挤压着。无数的画面,无数的侧颜,翩跹而至,又倏忽远去。过去与现在的边界彻底融化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花影重叠、日光和暖的四月。安晚就坐在我的身侧,微微歪着头,含笑看着我。
那笑容比窗外最繁盛的蔷薇还要明艳。暖暖的阳光如同她一般,拥抱着我。鼻尖仿佛又萦绕起那时微凉的春风里,夹杂着的、浅淡而甜美的花香。
我的灵魂,分明还栖息在那个遥远的、温暖的午后,贪婪地汲取着每一寸有她的光阴。可我的身体,却被困囿于此地,这片冰天雪地的绝境。
或许,我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去。或许,我本就属于那里。那片蔷薇花丛,那个有她的四月,才是我的桃源,我最终的归宿。
梦境深处传来模糊的呢喃,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也变得迷离。
也许我是病了,也许我是疯了,又或者,在这濒临终结的时刻,我才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做回了最真实的自己。
思绪飘忽着,我又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曾艳若桃李的容颜,想起她那双湿润的、总是盈满了泪水与哀愁的眼睛。尤其清晰的,是她耳垂上那一对摇曳生姿的珍珠耳饰,圆润,光泽流转,美丽无双,却也冰凉。
大概,她会对我很失望吧。大概,她的心会为我碎裂,会很伤心吧。那么,在我离去之后,她会不会也为我,在那冰冷的墓碑前,送上一束带着露水的蔷薇呢?
脸上感到一片冰凉的湿意。我怔了怔,才发觉不知何时,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决堤而下。我突发奇想,微微仰头,伸出舌尖,轻轻舔舐过滑至唇边的泪滴。
是咸的。一种透彻的、毫无杂质的苦涩的咸。
为什么……连我的泪水,都是这样不甘甜的呢?难道我的生命,从内核里,早已被这苦涩浸透了吗?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在这个雪夜终结。无论苦涩,还是那记忆中寥寥的甘甜,都让它们在此刻画上句点。
而我,张兮,将启程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去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等这个春天彻底结束,我便耐心地、安静地,去等下一个春天。
那时,我可能是一片悠然来去的云,是一弯寂静倾洒清辉的月,是万千蔷薇花丛中,最不起眼却最执着的那一朵。也可能,是那点点润花的、细柔春雨中的一滴。
我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下一个春和景明,等待着命运再次转动齿轮,让你与我,重新相遇。
安晚,我的安晚,到那时,你可一定要认出我啊。
你可以仰起头,望着天际的流云,那是我在凝视你。你可以伸出手,抚摸花瓣上的露珠,那是我在依偎你。
别担心彩云易散,霁月难逢。别忧虑蔷薇易谢,春雨匆匆。我将超越这一切无常的形态,永远在那里等待。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刻,等待着与你再次相遇的那个日子。
所以,我们不惧离别,因为灵魂深处笃信终会重逢。我们不畏等待,因为这缘分,自始至终,由天注定。
我始终坚信,在许多许多年以前,早在时间开始精确计数的某个瞬间,我们就已经是彼此生命图谱中,那不可或缺的一笔了。
否则,我如何在茫茫的人海中,独独望见了你?我们又如何,能有这样深刻的纠缠与缘分呢?
所以,请不要伤心,薛安晚。
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明天,在命运的前方铺展。还有许多许多的苦涩与甘甜,正等待着我们,一起去亲历,去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