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思祖母 ...
-
桐漆驷马车上。
玄彻目不转睛地看着酣睡中的美人,方才只顾着将人带走,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三年未见,莫说是他从朝堂风云中内敛不少,董馥娇亦是一改当年风貌,曾经她最爱穿朱红色镂金挑线纱裙,如今换做了丁香色广袖流仙裙,妆容简淡,诗心愈丰。
原来,在分别的日子里,她与他一南一北,双壁共映,岁月同修。
玄彻勾起嘴角,手指轻轻顺着阿娇的娥眉宛转,清丽的面颊像山泉洗濯后的芙蓉,香雾萦鬓,清冷出尘,比之从前的娇蛮美人更添几分沉静柔美,迷得他执着苦寻。
肌肤若冰雪,婉约如处子,看来梁山的风水养美人…就连胸脯,似乎都长进了些,天子用大掌略微丈量了下,惊喜之余竟觉得有些不对劲。
都说无巧不成书,董馥娇就在此时幽幽转醒,见玄彻这幅流氓做派,连忙坐起身惊叫,“你干嘛!”
玄彻亦是眉心一跳,虽说他自认董馥娇是他的女人,这是天经地义再不过的事,可见她杏眼圆瞪,显然是发怒的样子,夫妻俩好不容易相逢,他可不想吵个昏天黑地,罢了,他是夫君,向夫人低头有何不可。
玄彻收了手,清嗓道,“阿娇,你怎么就醒了。”
董馥娇退至车厢边缘,离他远远的,双手抱臂,警惕道,“我再不醒来,还不知陛下要对我如何的上下其手呢?”
玄彻俯身凑近了些,剑眉扬起,揶揄道,“久闻卖香粉的东娇娘身姿曼妙,偏毁在脸上肉疤交汇,鄙陋的很…怎么本公子一瞧,面若银盘,像本公子的夫人,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嗯?”
董馥娇才不愿同他搭戏,兀自翻白眼,“别装了,玄彻,你不遗余力地找我,究竟为何?”
玄彻轻笑道,“阿娇姐好绝情,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积年未见,你就不曾想过我吗?”
董馥娇心直口快,“不曾!”
玄彻轻挑眉间,“隔墙有耳,你若是想被外面的小子们听见,大可继续”,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他倒是不在意,就是不知董馥娇是何想法。
曾经玄彻同董馥娇相骂时,最怕被她那双涂满蔻丹的利爪抓花,落入臣子眼里伤了脸面和尊严。转眼间两极反转,介意的人成了董馥娇,她不愿被人听墙角,只得气恼地重新往里挪,低声道,“玄彻,你千方百计将我带走,究竟想干什么?”
玄彻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要接你回宫,再续姻缘。”
董馥娇没想到玄彻真是这么想的,黛眉无奈轻蹙,“玄彻,破镜难重圆,你我的姻缘早就断了,你这么做,只是徒劳。”
玄彻才不认她这个理,于数个漫漫长夜中,长相思,摧心肝,他早已认定了阿娇是他此生绝不能失去的女人。
为了挽回阿娇,他愿意做出让步,“阿娇,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不对?朕可以向你保证,一定能做到长厢厮守,不信你到时候可以问德元,朕这几年是否为你守身如玉。”
毕竟是倾慕过的夫君,董馥娇说丝毫不动容,那是假的,只是时机太晚,妾作流波,君为石,潺湲未肯驻;及君化舟随水去,妾已成壑不载舟。
郎情妾意的错位实在凄美,董馥娇似笑非笑,“玄彻,陛下,你的帝心太过高深莫测,我可不敢再将痴心错付于你。”
“别忘了,皇祖母已经将我废了,我现在不是皇后,只是琅嬛郡主。”
是啊,董馥娇已是废后,椒房殿已无佳人。
当时儒官谈及董馥娇,玄彻是怎么说的来着。
“住口!谁说皇后废了,皇祖母只是气恼琅嬛久未有孕罢了,待她怀上龙裔,朕会复其后位,銮驾盛礼再迎她回宫。”
是的,皇祖母的那道废诏根本不足以动摇董馥娇在玄彻心中的地位。
若不是长乐候在董馥娇生辰那日打他一个猝不及防,他怎会甘心就这么让董馥娇走了,那可是自年少相伴的发妻,即便姑姑仗着这层关系干政,他颇有微词,也不曾想过废了阿娇的后位。
董家兄妹实在骄横,长兄玩物丧志,小妹肆意妄为,偏偏还是他们玄家三代人惯出来的!
玄彻两道浓眉在四平八稳的车内颤颤抖动,那叫一个来气,咬牙切齿道,“你也好意思谈及此事!朕没有休妻之心,你却有弃夫之意,天底下怎么会你这般不识好歹的女人,人家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你倒好,被朕伺候舒服了拍拍手就走人,竟比寻花问柳的男子还薄情!怎的?当朕是你的姘夫吗!还是怜官?”
从小到大,董馥娇不知同玄彻超过多少次架,别人见天子怒发冲冠立时会吓得两股战战,生怕脖子平了,她可不虚,然则,她们之间的是非恩怨,不宜外传,从前“董后太骄”的言论已是受够了,她可不愿再落一个“废后薄情”的把柄。
董馥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偏她生了一双秋水无尘含情目,眼波才动被误猜,一句“住嘴,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就让天子甘愿将话到嘴边的怨言尽数堵回心头。
两人一时无言,只剩下葫芦罐里的螽斯声蝈蝈地叫。
于董馥娇而言,螽斯鸣声太亮,可这是太皇太后生前最爱,她已听习惯了。
皇祖母眼盲了四十余年,却能在谈笑间压制住朝堂上耳聪目明的臣子们,连玄彻向皇祖母请安时都总是不自主地盯着皇祖母的眼睛看,看皇祖母是真的瞎吗?
皇祖母平日最偏心董馥娇,可她临终最后见的人终究是玄彻,谁也不知太皇太后同天子交代了些什么。
可董馥娇始终记得,皇祖母对她的叮嘱。
那日皇祖母一身瘦骨佝偻着,稀疏的头发连小巧的椎鬓都梳不起,只能散下来几缕几缕地披着。
可她还是那么慈蔼,开的第一句口不是问董馥娇的女训学地如何,而是探问道,“阿娇,是不是觉得奶奶这几个月对你凶巴巴儿的,阿娇被奶奶吓坏了吧。”
是的,宫中皆知,太皇太后这几月对皇后颇为严苛,稍有不慎便会训斥一二,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董馥娇不觉委屈,只有心痛,痛道眼眶发涩鼻发酸,强颜欢笑道,“怎么会呢,奶奶。阿娇知道,无论奶奶做什么,也绝不会害阿娇,阿娇恨不能一直被奶奶这么管束着。”
见皇祖母又咳了两声,董馥娇惊惶失措,“奶奶!你别说了,好好歇息罢!”
太皇太后已是半只脚踏入棺材,对生死之事早就看淡,摇首叹道,“痴儿啊,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奶奶已是大限将至,还歇息啥呢,同你们两个小辈说完,就准备好坠入九泉见文帝咯。”
见最疼爱的孙女一脸想哭不敢哭的惘然,她狠下心正色道,“好了,阿娇,奶奶接下来的话,你要牢记。”
董馥娇强忍着泪,却掩不住鼻音,“是,阿娇谨听皇祖母教诲。”
“玄彻初登基之时,年少气太盛,处事欠周全。”
“他一上位就想改制、打仗,可还没折腾半年,来哀家这告状的文臣武将就占了满朝里的七成,主少国疑啊!后来削了他的大权,哀家以为他老实了,没想到他只是收起利爪,沉淀积势。”
“哀家何尝不想把玄彻训成蠢钝忠厚的守成之君,可为了玄家与匈奴的血仇,哀家不能这么做,彻儿也不是你皇舅舅,说的比做的好。虽然彻儿与哀家的理念相悖,但经过这几年的观察,也不得不承认,他有胸襟、抱负和决心,从他身上,哀家看到了斩灭匈奴的火种呐!”
“阿娇,皇帝行事霸道,不是你一个娇贵女能掌控的,这几年权臣当道,他心里有气,等哀家走后,必然要有大动作,到时候后宫的格局可就大不相同了。”
太皇太后齿落舍顿,断断续续道,“奶奶这段时日,让你熟读女训,等以后彻儿宠幸三千佳丽,同她们生儿育女,你可能接受?”
纵使太皇太后眼瞎,也知董馥娇此时绝对面露难色,太皇太后唉了一声,握着她的手,心疼道,“你若是膝下有子,哀家怎舍得让你离宫,可恰巧就是你一直怀不上,哀家走后,太后难保不会对你下手。”
董馥娇不服气,“难道太后还想过河拆桥?当初,是她孟家求着我嫁给玄彻的,我又怎么会怕她!”
太皇太后知晓她的性子,也不恼,耐下心说理,“阿娇,你要想清楚,母子连心呐!你自己想想,你与宁国,母女俩的感情会因为玄彻生隙吗?”
自然不会,反之,玄彻与孟太后也同理。
董馥娇迟疑道,“可孟太后在我们面前,向来腰不敢直,声不敢高的…”
难不成,这十几年,都是她装的?那她也太可怕了些!
太皇太后打断道,“那是因为她怕哀家废了玄彻的帝位,才低头做小多年,你可知,她生怕你有孕,曾对你下药。待哀家去了,你且看着罢!”
董馥娇甫一听闻此事,难以置信。
“你们母女俩,是哀家的心头肉啊!宁国已经被哀家宠坏了,可你在哀家跟前还算乖巧,这些话,你务必要听进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大皇太后拿出一枚令牌,交到乖孙女手中,“这是哀家手下的一只护卫队,忠心护主、训练有素,倘若有一天,你若想离宫,就拿着它到横门的云居客栈,他们自然会带你走…”
太皇太后举着双手,在董馥娇的面上摸来摸去,老太太从未见过孙女的容颜,只能用手下的触感凭空想象着。
她轻柔地摸,细细地说,咧着老顽童的笑,“别怕,阿娇,奶奶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你一定要过得开心顺遂,绝不能让自己平白受委屈,不然奶奶可要托梦责罚于你。”
“奶奶…”董馥娇终是忍不住,两行清泪径直留下,抱着皇祖母瘦弱的残躯怎么也不肯起身,最后是被女官生拉硬拽走的。
当夜,太皇太后在万寿宫溘然长逝,与此同时,三张丹书铁券和一道废后遗诏被秘密送往宁国大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