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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厚重的咸阳城门在望时,已是夏末秋初。百十号人,像被榨干了汁水的枯草,蔫头耷脑,脚步拖沓。衣衫褴褛,尘土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队伍里弥漫着汗馊、脚臭和绝望的沉默。燕不忘也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粗布衣裳显得有些空荡,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传说中的帝国心脏。

      咸阳!终于到了!

      “都打起精神来!”刘季的嗓子也哑了,但劲头还在,他挥舞着手臂,像驱赶羊群一样吆喝着,“瞅瞅你们这怂样!马上交差了!交了差,就回家了!给老子走整齐点!别给泗水亭丢人!”

      队伍在城门卫兵冰冷审视的目光下,缓慢地挪进了咸阳城。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能并排跑好几驾马车。路面铺着平整的石板,车轮碾过发出沉闷的声响。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屋舍,大多是低矮的土墙灰瓦,间或能看到几座气派的府邸,朱门紧闭,门口的石兽狰狞。行人很多,衣着各异,有穿着粗麻短褐的平民,有衣冠楚楚的官吏,也有身着华服的贵人,但无一例外,脚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紧张感。

      “我的娘嘞……”燕不忘身边一个沛县来的老卒压低了嗓子,铜铃大眼瞪得溜圆,“这地界儿……人也太多了吧?那房子,比咱沛县县衙还高!”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萧何提前联络的工官属吏在指定的工料场接应了他们。交接过程枯燥而冰冷,名册核对,按手印,木材清点、签收文书……那十来号“替役”的汉子,连同他们一路艰难运送来的粗大木材,如同货物般被清点完毕,随即被另一群表情麻木的工官小吏驱赶着,走向尘土飞扬、锤凿声震天的阿房宫工地深处。整个过程,刘季和沛县来的几个老卒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哪个环节出纰漏。直到最后一份签收文书盖了章,那工官属吏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刘季才感觉悬了一路的心,终于重重落了地。

      “呼……”刘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他揉了揉僵硬的腰背,那股混劲儿又回来了点,“他奶奶的,总算完事了!走,找个地方垫垫肚子,赶紧出城!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 任务完成,他们这些押送人员就得立刻返程,秦法严苛,滞留帝都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不忘也累,但更多的是兴奋。她扯了扯刘季的衣袖:“刘叔刘叔!咱们……能在咸阳城里稍微看看吗?就看看!看两眼就走!就吃碗饭的功夫!”

      刘季看着燕不忘期盼的眼神,又看看身边同样一脸土色、只想赶紧离开的沛县老卒,犹豫了一下:“行!找个离城门近的,赶紧吃!吃完就走!这地方邪性,莫惹事!”

      几人寻了处靠近城墙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食肆。说是食肆,不过是几根木头支起个草棚,摆着几张油腻的矮桌条凳。要了几碗粗粝的粟米饭,一盆寡淡的菜羹,还有一小坛劣酒。味道自然无法和沛县相比,但胜在是热食。几个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食物扫荡一空。

      肚子里有了食,疲惫感更汹涌地袭来。刘季一抹嘴,正要招呼大家起身赶路,突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地面。

      咚!咚!咚!

      “来了!是陛下的车驾!”有人低声惊呼

      众人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宽阔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堵移动的玄色高墙!

      最前方是两队开道的骑兵,身着锃亮的黑色皮甲,头盔上红缨如血。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胯下战马高大神骏,步伐整齐划一。

      紧随其后的,是望不到头的步卒方阵。同样是玄甲黑衣,手持长戟或戈矛,戟尖矛锋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光。他们步伐沉重而统一,每一次踏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沉默的行进中透出无坚不摧的铁血气息。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步卒方阵之后,是巨大的、装饰着繁复云纹和饕餮兽首的青铜马车。车体宽阔,由四匹通体纯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牵引。车盖是玄色的锦缎,边缘垂着金色的流苏。车窗紧闭,挂着厚重的玄色帷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车驾周围,簇拥着更多身着精致甲胄、手持仪仗的武士和侍从,神情肃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整个队伍如同一股沉默的玄色洪流,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碾过街道。街道两旁,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早已匍匐在地,身体因敬畏而微微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整个咸阳城,只剩下那整齐如一的沉重脚步声、马蹄声,以及甲胄摩擦发出的冰冷金属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大丈夫当如是”

      “什么?”燕不忘没听清

      “我说,男人,就该像这样儿啊”刘季朝远去的车队方向随意地努了努嘴,仿佛在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瞧见没?那阵仗,那威风!嘿,这才叫活明白了!天下地上,独一份儿!”

      燕不忘心中也承认:这他娘的夜太帅了吧,天子驾六啊天子驾六,这辈子要是能这样,能名留青史,也就不枉此生了。

      “哎,刘叔,不对啊!你不是最崇拜信陵君吗?天天跟我们讲他窃符救赵的义举,说他急人之难、门客三千、豪气干云,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么今天看到始皇帝的车驾,就‘男人就该像这样儿’了?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信陵君跟始皇帝……那可不是一路人啊!”

      刘季被问得一怔,脚步都顿了一下。他咂咂嘴,似乎也在琢磨自己这“转变”的缘由。随即,他脸上又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大手一挥,仿佛要把这问题扫开:“老子就是感慨一下!走!赶紧走!这咸阳城,看一眼就够了!”

      他不再看那远去的车驾,转身,招呼着惊魂未定的同伴朝着城门方向走去。

      咸阳的繁华也好,天子的威仪也罢,终究不是他刘季该待的地方。送完了木头,他只想快点回到沛县,回到他那泗水亭,喝一碗樊哙炖的狗肉汤。

      车驾内,始皇帝和公子扶苏对面而坐

      始皇帝嬴政端坐主位,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对面,公子扶苏正襟危坐,姿态恭敬,但微蹙的眉头和略显紧绷的肩线,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有术士称东南有天子之气,”嬴政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目光却透过冕旒的缝隙,落在扶苏脸上,“你以为如何?”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术士!又是祥瑞谶纬!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方士们是如何在父亲面前巧舌如簧,搬弄这些虚无缥缈、蛊惑人心的说辞。父亲英明神武,扫平六合,何等雄才大略,怎么……怎么偏偏在这等事情上,屡屡被这些宵小之徒蒙蔽?上次卢生、侯生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牵连甚广,难道还不足以警醒吗?

      “儿臣以为,此等言论,皆是无稽之谈。”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试图将道理说得更圆融些,“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子之位,承天受命,在德不在气。陛下扫六合,一天下,功盖三皇五帝,德泽布于四海,此乃天命所归,煌煌正朔,岂是虚无缥缈之气所能动摇?术士之言,多为虚妄揣测,或为邀宠,或为惑众,实不足信。”

      爹呀,你都被骗过一回了,咋还信这些?

      嬴政看穿了他的想法,“你以为我是商纣王昏庸愚昧的君主?”

      “儿臣……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忧心父皇为宵小之言所扰……”

      嬴政轻哼一声,想到那些方士,他眼中凶光毕显,全部坑杀不足亦以泄其恨。

      像这样的江湖骗子就该死光才对!

      竟然敢骗他!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他堂堂一国帝王,自认为功盖三皇,德被五帝的人也被骗了,颜面何存,简直是羞辱!

      现在扶苏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更令他恼怒

      况且!嬴政心中的怒火更盛——就在不久前,当他因卢生、侯生的背叛而雷霆震怒,誓要将所有牵涉其中的术士方士连同那些诽谤他的儒生连根拔起、碾为齑粉以泄心头之恨、重塑帝王威严之时!正是眼前这个“好儿子”,跳出来引经据典,说什么“仁义”、“宽恕”,为那些该死的骗子求情!不孝!简直是不孝至极!他那时最需要的,不是狗屁道理!是同仇敌忾!是有人与他并肩,将那些胆敢欺骗他、动摇他根基的渣滓彻底踩进地狱!儒家不是最讲“子为父隐”、“臣不彰君恶”吗?这小子读的什么圣贤书?!

      哼,罚他去上郡还罚轻了呢

      不过,嬴政终究是嬴政。盛怒之下,他并未完全丧失帝王的理智。将扶苏遣往上郡,虽有惩戒之意,却也并非纯粹的意气用事:一则,扶苏的性子太过仁弱,他需要磨砺,需要见识真正的铁与血,需要理解帝国边疆的严峻和军队的力量。上郡,直面匈奴的兵锋,是最好的磨刀石。二则,也是更重要的——让未来的储君与帝国最强大的军事统帅建立最紧密联系的机会!扶苏需要蒙恬的支持,蒙恬也需要未来君主的信任。这步棋,关乎帝国未来的稳定。

      扶苏垂首,心中充满了苦涩。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受骗的羞愤中越陷越深,更何况当时的情形,除了他,还有谁敢、还有谁能对威压天下的始皇帝直言半句逆耳的劝谏呢?他正是怀着这份责任感和对父亲的爱护才开口的。而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他从不后悔。

      其实扶苏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是“好学生”但是是书本里的好学生,他缺乏考虑人情世故。

      人心,人性的洞察,是他最该学的,他没有体谅到父亲此刻正处在“阴沟翻车”后最羞愤、最需要维护尊严的敏感时期。

      试想谁处在那种发现自己在阴沟里翻船、被诈骗了还闹得天下皆知(至少高层皆知)的羞愤当中,能轻易走出来呢?这时候需要的不是道理,是台阶,是有人帮着把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而这点,在沛县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明白的道理,这个帝国未来继承者连入门都没有。

      嬴政看着扶苏略显窘迫的样子,那无形的压力似乎消散了一些。他缓缓靠回软垫,目光投向车厢壁,望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

      “宵小之徒,”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自有国法严惩,挫骨扬灰!” 这不仅仅是对术士的宣判,更是对自己威严的重申!他话锋一转,回归到帝王最关心的现实:“然,东南之地,吴越故土,水道纵横如网,山泽深险难测。百越部族,桀骜难驯,旧楚遗民,其心……未必尽归王化。龙气飘渺,人心……才是根本!”

      这才是他巡行东南、刻石颂功的真正目的!震慑、同化、掌控!

      扶苏眼中瞬间焕发出光彩!“父皇洞烛万里,明见万里!儿臣愚钝,未能深体圣心!”

      这句“明见万里”显然搔到了嬴政的痒处。他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到了上郡,好好跟着蒙恬将军……学习。”

      这“学习”二字,蕴含着他作为父亲和帝王的所有期许与安排。

      然而,这话听在扶苏耳朵里,却感受不到多少温情。去上郡,是惩罚,是放逐,是远离权力中心,是父亲对他彻底失望了。“学习”二字,更像是一种冰冷的任务指派。但他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和即将远离父亲的酸楚,维持着恭谨的姿态,深深叩首:

      “是,父皇。儿臣定当谨记教诲,不负圣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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