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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抢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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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红玉身死的消息,如同秋日里最凛冽的寒风,迅速传遍了周遭州县,也传回了临安城。
韩世忠正在凤凰山大营中与部将商议防务,一名亲兵猛地冲进帐中,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将军!夫人她……夫人她……”
韩世忠心中猛地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一把抓住亲兵的衣襟:“夫人怎么了?快说!”
“夫人……在乌鸦岭遭遇金兵埋伏……力战……殉国了!”亲兵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帐内瞬间死寂,所有将领都惊呆了。
韩世忠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抓着亲兵的手无力地松开。他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那张饱经风霜、在千军万马面前都未曾变色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梁红玉身陷重围、浴血奋战的最后身影,出现了她回头望向自己方向时那遗憾而牵挂的眼神……
“红玉——!”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终于冲破喉咙,韩世忠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倒去。
“将军!”
“快传军医!”
众将慌忙上前扶住,帐内一片混乱。韩世忠悠悠转醒,双目赤红,推开搀扶他的众人,挣扎着站起,声音沙哑却带着骇人的杀意:“点兵!全军集合!我要踏平金营,为夫人报仇雪恨!”
部将们虽也悲愤万分,但尚存理智。副将连忙劝阻:“将军!节哀啊!金人此举分明是诱敌之计,我军若贸然出击,恐中埋伏!夫人若在天有灵,也绝不希望看到您因她而置全军于险境啊!”
“险境?”韩世忠猛地回头,眼中泪血交织,“红玉为我、为大宋付出性命,我韩世忠若不能为她手刃仇敌,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让开!”
他一把推开副将,就要往外冲。
就在此时,又一匹快马疾驰入营,带来一个更详细也更令人心碎的消息:梁红玉的尸身被金兵带走,完颜宗弼扬言,要韩世忠亲自去取。
韩世忠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站在原地,身体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他缓缓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无声滑落。
他知道,副将说得对。冲动,只会让红玉白白牺牲,只会让更多的将士送命。
“传令下去……”良久,韩世忠睁开眼,声音低沉而嘶哑,“全军缟素,为夫人……发丧。”
他走到帐外,望向乌鸦岭的方向,一字一顿地立下誓言:“红玉,你等着。此仇不报,我韩世忠誓不为人!完颜宗弼,我必让你血债血偿!”
……
消息传回韩府时,柳如眉正在修剪一盆菊花。当她听到梁红玉战死、尸骨无存的噩耗时,手中的金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浑身冰冷,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她没想到,秦桧所谓的“除去”,竟是如此狠绝,直接要了梁红玉的性命!她原本以为,最多是让梁红玉失宠或被问罪,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梁红玉那张英气而坦诚的面容浮现在她眼前,想起她握住自己的手,说要还她自由,为她寻个真心人……愧疚、恐惧、后悔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是她,是她递出的消息,害死了那个真心待她的女子!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柳如眉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身体因恐惧和悔恨而剧烈颤抖。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双手沾上了永远无法洗净的鲜血。
而此时,在宰相府内,秦桧得知梁红玉的死讯和完颜宗弼带走其尸身的消息后,脸上露出了阴冷的笑容。梁红玉这个心腹大患终于除去,而完颜宗弼此举,无论韩世忠是否中计,都必将给韩世忠造成沉重的打击。
深夜的韩府内,空酒坛滚落一地,屋内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满地一片狼藉。
韩世忠没有点灯,借着帐外零星的火把光亮,踉跄走到案前,抓起半坛未尽的烈酒,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他的下颌、脖颈肆意流淌,与铠甲上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混在一起。
“红玉……”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攥着一件破损的红色战袍,那是梁红玉常穿的战袍,肩部有一处明显的撕裂,边缘还带着暗沉的血色。他记得,那是去年守城时,她为他挡下一箭留下的。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她当时拧着眉却带着笑的模样:“一点小伤,不碍事,夫君无恙便好。”
可如今,衣袍还在,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一阵剧烈的绞痛从心口传来,韩世忠闷哼一声,身体蜷缩下去,靠着案几滑坐在地上。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在屋内低回,比嚎啕大哭更显悲怆。
他举起酒坛又想灌,却发现坛已空。他暴躁地将空坛砸向帐壁,发出一声沉闷的碎裂声。碎片溅开,有一片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为何先走的人是你……”他对着虚空质问,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痛苦,“你说过……要与我一同隐居,去过闲云野鹤的平淡生活……你说过的!”
他又摸索到一坛酒,拍开泥封,再次大口灌下。这一次,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酒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梁红玉就站在帐门口,一身红衣如火,笑着向他招手,就像无数次他出征归来时,她在营门前迎接他的样子。
“红玉!”他激动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幻影,却只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趴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翻裂,渗出血丝。最终,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他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绝望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他韩世忠征战一生,拼命换来的却是散尽家财、上缴兵权,就连他的爱妻也惨死在金人刀下,甚至连尸体也未留下,即便这样,换来的却是大宋皇帝的无端猜忌,甚至卸磨杀驴,要不是夫人机智,早就看出赵构起了杀心,恐怕他也早已成了赵构刀下的亡魂。他、鹏举、夫人,一心为大宋奉献,换来的却是如此结局,而那些奸佞小人,却仍然把持着朝堂,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长夜漫漫,只有酒气和无尽的悲伤弥漫在这死寂的府内,将他紧紧包裹,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韩世忠夙夜买醉的时候,梁红玉身死的消息传到了青城帮。
书房内,阿森仅仅攥着手上的信纸,不敢相信那个聪慧、坚韧、心怀天下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他原以为他早已将她忘却,但得知她死的消息时,胸口如闷锤般一下又一下砸落,生生将心口砸出一个缺口,他这才清楚的知道,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她。
他的身体从坐椅上滑落下来,瘫跪在地上,双目遥看着北方,嘴里喃喃道:“红玉姐……你放心……阿森会带你回家。”
阿森带着十二名青城帮死士抵达金营外围时,正是朔月之夜。梁红玉的遗体被高高悬在辕门旗杆上,金兵巡逻的火把时不时掠过她苍白的面容,肩甲反射出冷硬的光。
“帮主,哨塔六座,每座三人。”探子伏在草稞里低报,“完颜宗弼的中军帐在营地正中央,离旗杆约二百步。”
阿森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污泥从下颌滴落。
“分三队。”阿森齿缝间漏出寒气,“一队烧粮草,二队刺主帅,三队随我抢尸。”
子时三刻,金营东南角突然蹿起冲天火光,那是青城帮特制的鱼油焰火,遇水愈烈。趁着金兵救乱的当口,阿森如狸猫般潜至旗杆下。镰刀状的飞索悄无声息地扣住旗杆,他齿间咬着的匕首在雨中泛出青芒。
梁红玉得尸体被绑在三丈高的旗杆上,朔风卷着沙粒,抽打在悬于旗杆的躯体上,猩红战袍早已褪成褴褛的褐红色,下摆被利刃割成碎条,在风中如泣血的红幡般抖动。她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容,发丝间凝固着暗褐色的血块。风突然掀开她额前的乱发。那张曾让临安牡丹失色的脸,如今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疤,但双目竟未被合上,空洞的眼眶望着南方,像两口枯井,盛着淮水倒映不出的烽烟。
割断绳索的刹那,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遗体坠落的重量让他单膝跪地,腐坏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人偷尸!”金兵终于发现异常。阿森反手甩出三枚毒蒺藜,背起梁红玉就往预定的西门撤。她的战甲硌得他脊背生疼,像无数根针扎进记忆里,那年她教他使枪时总说:“阿森,你要做刺破黑暗的针。”
接应的马车被火箭射中辕马,青城帮众顿时陷入重围。
“带弟兄们走!”他把遗体推给副手,抢过燃烧的车辕冲向粮草堆,火药炸响,红色得火舌瞬间将草堆吞没。
烈焰吞没整座金营时,阿森一只手提着梁红玉送给他的那把偃月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明亮的火焰将他整个脸灼烧得通红,猩红的血水沿着刀尖蜿蜒而下,滴在完颜宗弼的帅旗上,血水顺着帅旗蔓延,洇成一朵赤色而诡异的地狱之花。
黎明时分,幸存的五名死士和阿森回到了青城帮。
梁红玉的尸体被阿森掩埋在淮水江边的落凤山上。
水在山崖下呜咽,浪头拍碎在礁石上,比眼泪更凉,阿森在新垒的坟头前长跪不起。他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她一身红妆,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抓住了落在他身上的皮鞭。想起教坊司的腊梅树下,她教他使枪时,那些被枪风震落的花瓣,曾在他的衣衫上停留片刻,带着教坊司独有的沉水香。
“红玉姐......”他喉头滚着血沫,“阿森为你报仇了...你活着时阿森不能同你在一起,你死后,阿森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一只孤雁掠过江心,哀鸣声撕开浓雾。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泪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下,滴入山顶上的尘土中,瞬间被湮灭,就好似未曾发生过任何事,记忆中的那个一身劲装的红衣少女仍然留在他的心中。
当第一缕阳光完全照亮淮水时,阿森终于起身。血红的朝阳映在他眼里,像两簇永不熄灭的烽火。
“走吧。”他撕下衣摆裹住刨土刨烂的手。
下山时,有渔歌顺风飘来:“...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阿森回头望了一眼,坟头那根刚绑在坟头的红色玉带,在狂风里猎猎作响,迎风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