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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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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祯三十一年,刚过惊蛰。
寅时,万籁俱寂。城防兵如往常一样,在城楼上巡视。
放眼望去,平嗣关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旷野的风,乍暖还寒,间或几声虫鸣,昭示着万物复苏。
忽然,远处一个墨团似的小点,出现在明暗交界处,引起了城防兵的注意。
那“墨团”近了,隐约看出是一个人,背上还驮着什么,走得极慢。
城防兵警惕起来。这个时间,很少有百姓靠近城楼,这里通向北虞,难道是敌军?但敌军不可能以这么艰难的方式前进。
他怀疑有诈,急忙通知了上级。
不多时,一队轻骑赶到。
领头的是禁军首领秦鹭,束一个高马尾,一身劲装,利落肃杀,在月光下站得笔直。
四周很安静,士兵们都屏息注视着倒在不远处的“墨团”。
秦鹭持着佩刀,走上前去,分辨出倒在那里的,是两个人,一个叠着一个。
他用刀背试探了一下,没什么动静。猛地将上面那个挑翻在地,看清面目,不禁大骇,霎时一身冷汗。
竟是四皇子祁泓。
下面那个,是翰林院的编修梁玉。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
消息传到朝中,无不震惊。
皇帝悲痛欲绝,好不容易止住的咳疾,有复发的态势。
祁泓天资聪颖,能力卓绝。在几个皇子中,各方面都拔得头筹,重要的是,深得皇帝喜欢,朝廷上下心中了然,他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敏锐的人,开始猜测朝中风向。为了稳定人心,也为了得到答案,皇帝下令严审梁玉。
天牢之内,阴暗潮湿。梁玉被狱卒押着,按重刑犯的规格锁着,缓缓走向刑室。
有好事的犯人,一见是他,讥笑道:“我说是谁呢,叮铃啷当的,好大的威风。”
梁玉低着头,垂着眼,仿佛没听见,那人反倒来劲了:“你少装清高!跟你老子一个德行,报应来了吧!”
也许天牢沉闷太久,那人可算抓住了说话的机会,正欲破口大骂,却被梁玉猛然显露的一个眼神吓退,张口结舌的,恢复了沉寂。
带到堂前,烛火幽微,梁玉一声不吭。
一轮下来,那审讯官微微冒汗,没想到看起来瘦弱无骨的人,竟如此棘手。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刑室里来回走了几步,面露焦灼,说道:“梁大人,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大的案子,你要是再不说,可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啊。”
梁玉不响,仿佛下定决心,闭上了眼。
面对不配合的犯人,审讯官当然有自己的手段。但想到对面之人是梁玉,竟有几分同情。
神采飞扬的一个人,怎会落得这番境况。
“哎,”他一声叹息,“用刑吧。”
冰冷的刑具落在身上,梁玉一个激灵,痛觉蔓延开来,忽然就变得清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笃定的眼神。
那是祁泓的眼神,笃定的,干净的,与别人不一样。
“若你有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祁泓说。
一个皇子跟他说这种话,算是纡尊降贵了,七岁的梁玉受宠若惊,懵懵地回答:“好...我们一起。”
念头闪过,耳边是梁老三的声音。
“别想了,我们只能一辈子伺候人。”
“为什么我们跪在这,而他站在那里。因为那是主子,知道吗?”
“记住了,君,臣,永远只能是君臣。”
梁玉后来明白,跪着的人,与站着的人,天生就有距离。
但祁泓不分厚薄,一视同仁的态度,让他执迷着,不断想靠近。
也许当初听了梁老三的话,安安分分的,好好学习怎么伺候人,今天也不会身在这重重枷锁之中,更不会错付一腔真心。
他突然笑了,接着好像又哭起来,听着分外渗人。
狱卒见惯不怪,身陷囹圄之人,没几个不疯的。
审讯官见状,想是没法交差了,愁眉苦脸之际,狱中传来了不太寻常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轻一重,除了天生跛足的七皇子祁滢,还能是谁。
祁滢因为腿脚不便,一向深居简出。大概是不怎么见太阳,他皮肤白净,看上去冷淡疏离,不染纤尘的样子。
他亲自来这脏污之地,审讯官心下惶恐,一边盘算着祁滢来此的目的,一边亲自给他搬了凳子。
祁滢没有坐下,皱眉看着昏过去的梁玉,摇了摇头,说道:“李大人,我与他说几句话就走。给你添麻烦了。”
被叫作李大人的审讯官会意,示意狱卒弄醒梁玉,便出去了。
梁玉骤然被冷水泼醒,眼前还模糊着,就听见有人说:“你何必为了他自讨苦吃。值得吗?”
“殿下可怜我?”
“说起来,我们是有一些同病相怜。”祁滢顿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
梁玉一惊,他是知道真相,还是想得到真相,亦或者想拿真相为自己所用。
大宸的几个皇子,都到了御前听政的年纪,只有祁滢,被皇帝认为有失颜面,失去在御前行走的资格。
众人对这个皇子,基本是忽视的态度。但对梁玉来说,忽视就等于捉摸不透。
“真相对殿下来说很重要?”梁玉反问。
“眼下真相对谁最重要,”祁滢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人,“我看,不用我说吧?”
梁玉垂着头,不表态。
祁滢接着说:“听我一句劝,出去了,你照样是风风光光的梁大人。”
“有殿下相送,我便是最风光的人。”
祁滢本想给梁玉找一条生路,没想到他这样不配合,火气一下上来:“你这人真是!死到临头了,还要为他保守秘密,四哥真是没看错人!”
他站得累了,坐到凳子上:“交代清楚了,轻轻松松的上路,不好吗?”
提起祁泓,梁玉又是一阵酸楚涌上来,声音几不可闻:“上路了,自然就轻松了。殿下,请回吧。”
“冥顽不灵!”祁滢摔门而去。
李义章正忐忑着,就见祁滢铁青着脸出来了,心想这下完了,梁玉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得罪了。
祁滢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问:“审出什么了吗?”
“这,这...”李义章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哼,”祁滢冷笑一声,“没审出东西,你怎么交差?”
一听这话,李义章心中明亮,茅塞顿开,跪下行个大礼:“请七殿下指教!”
祁滢将他扶起来,声音冷冷的:“我只是在想,若是他杀了四哥,毁尸灭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把人背回来呢?你说是不是?”
“啊!是!是啊!”李义章突然醒悟过来。
“下去吧。对了,别说这话是我说的。”
李义章感激地点点头,看着祁滢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个皇子,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简单啊。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眼下复命要紧。
待到殿前,门口的小太监说:“李大人,要等等了。皇上正在吩咐事情。”
他看看周围,其余人等都候在廊下。李义章知道,这个时候,里面一般会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要紧话,他只好先等在外面。
殿内,皇上斜倚在御座上,手中摩挲着一根木簪子。
近身太监高公公跪在他脚边,听候吩咐。
“你说,他还在世吗?”
高公公常年服侍皇帝,早已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他偷瞟一眼,皇上的忧容,就尽在眼底了。
“应该是在的。”
皇帝不悦:“什么叫应该?”
“奴才斗胆。虽说大水冲了庙子,但是,但是没找见尸首啊。”
“那么大的水,可能早就四分五裂了。”皇帝声音很低沉。
自从四皇子死后,皇帝的病情就每况愈下,高公公怕龙体有恙,只好安慰道:“不会的。老天爷会护着他。”
一听这话,皇帝就不高兴了:“老天凭什么护着他!”
“奴才说错话,请皇上降罪!”高公公吓得趴在地上,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座上沉寂半晌,命令道:“好啊,就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去把他找回来。”
高公公赶紧磕个头,退到门口,听见皇帝说:“叫李义章进来!”
皇帝没想到,李义章这边也是毫无头绪,一怒之下,下令要斩梁玉。
案情重大,李义章职责所在,不敢发生冤假错案。他虽然吓得双脚发软,但还是将祁滢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说到这里,皇帝想起祁泓那张灰败的、冰冷的、没有人气儿的脸,故意埋头于政事中的一颗心,又痛又软。
又想起两人曾经形影不离,祁泓多次在自己面前举荐梁玉。
“最后三天。好好地查。”
李义章松一口气,祁滢的话果然有用,为梁玉争取到了时间。但对毫无求生念头的人来说,时间只是一种煎熬。
果然,熬到第三天,梁玉依然不发一言。
过了最后一夜,天刚泛白,就有狱卒来打点,将梁玉押上了囚车。
散乱的头发被风扬了起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狱卒一愣,心下直叹可惜。
去菜市口的路并不远,但朝廷已经很久没斩过犯人了,围观的老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突然,一个鸡蛋砸了过来。紧接着,烂菜叶子、石子、馊饭,从四面八方砸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咒骂之声。
梁玉闭着眼,巍然不动,默默承受着“洗礼”。
“快来看啊,这是太监的儿子,真是笑话!”
“哎哟,真是可惜了,从小就走一条歪路。”
作为太监的养子,梁玉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只有跟随祁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选就选了,他从不后悔,只是世事艰难,人心难测,没想到路的尽头是悬崖。
只是,只是还有很多未尽之事,下辈子,再去完成吧。
他趴在断头台上,心很静。只是太阳很大,本就体力不支的他,头脑发昏。
嘈杂之声猛然增大,他知道,刽子手已经亮出了刀。
千钧一发之际,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住手!”。
那颗死灰般的心,动了动,他想自己大概是睡着了,竟开始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