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知夕永》苡代

3、三

　　三．
　　宋宁想结识永玉这几年来，见得最多的，要么是人前一张天真傻气的笑脸，要么是人后寒气逼人的冷脸，今日这般笑容，好似烟雾漫漓中谁扬了一记拂尘，清云散去，终于看清了这个少年。

　　雨一直下着，雷声沉闷不绝，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小林适时进来，怯怯看了宋宁一眼，问永玉要不要备晚饭。
　　“这个自然，你家少爷留我在这陪他消遣，少不了好酒好菜侍侯。”
　　永玉听闻此言，瞪了一眼宋宁，不再吱声，算是默许了。
　　小林刚要退下，宋宁一抬胳膊，将他拦了下来，调笑道：“不是叫你莫要躲我，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了。”
　　小林又红起脸了，转头看永玉，巴巴似在求情。
　　翟永玉用手支起下巴，神情冷淡，眼睛亮亮地瞅着两人，却并不打算帮小林。
　　小林看永玉这边没戏，只好怯怯地回宋宁：“宋总管放过小的吧，小的这叫去叫厨房备饭，耽误了少爷和宋总管吃食就不好了。”
　　“不如让我亲下，自然就放过你了。”
　　“这怎么成，宋总管神仙般的人物，平时拿我们这些下人逗逗闷子也就罢了，只是小的是少爷身边的，又不是坊里的哥儿姐儿，哪经得起这么被宋总管消遣。”
　　“即是少爷身边的，才亲得。”这时宋宁已站起身子，挑起小林的小巴，说着就朝那小嘴压下去。
　　好一会，宋宁放开小林，小林被亲得迷迷糊糊，怔怔地瞅着宋宁，感到脸被对方用手捏了一下，反应过来脸热得发烫，立刻用手捂住嘴，跑了出去。

　　宋宁看向永玉，永玉仍保持刚才那个姿势，红樱微启：“若真看上了？赏给你如何？”
　　宋宁笑着摇摇头，走到永玉跟前，轻轻抬手。
　　永玉看他一步步走近，身体疆住，连忙放下支起的胳膊身体向后坐直。瞪大眼睛看宋宁的手，缓缓地落在自己肩上，又缓缓地挑起肩上的一绺头发，轻轻撵动。听见宋宁的声音近距离的传来：“东家对在下有知遇之思，如今东家大仇未报，又有这苏家李家的虎视眈眈，我宋宁不思鞠躬尽瘁，如何陷于犬马声色？”
　　永玉挥开宋宁的手，正色道：“既是如此，何必将人戏弄至此。”
　　宋玉邪邪一笑，“东家教训得是，不信多情，不必留情。”

　　酒菜上来的时候，窗外仍风雨阵阵，雷声鸣鸣。两人坐定，动箸就食。
　　随便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宋宁见永玉没什么心思，就收住口，只管喝酒吃食不再作声。
　　酒是好酒，十年的惠泉佳酿，馥郁醇饴，喝上一口，酒并不醉人人自醉。因为无话，宋宁频频举杯，永玉亦是如此，不一会儿，青花酒壶居然见了底。
　　闷雷又响，永玉伏在桌上，喊小林上酒。小林冒雨蹬蹬出去。
　　永玉脸已粉透，含糊道：“别说，小林模样倒俊俏，人也伶俐，给了你倒也不委屈。”
　　宋宁知他借酒劲随便说说，眉毛弯弯，也不理睬。
　　“反正你俩的卖身契都在我这儿，不如替你们做了主？”
　　宋宁替永玉剔了块肉放在碗里，依旧不语。
　　“园子太大了。”永玉晃晃脑袋，又道。
　　永玉说园子大，自然是因为翟家主子太少，想他小小年纪一个人支撑起庞大家业，宋宁一阵可怜，于是道：“这不好办，论年纪你也该成事了，赶明儿收几个妾室，莺莺燕燕多起来，保不热闹。”
　　永玉依旧伏在桌上，把脸面向宋宁，嘿嘿傻笑。
　　笑得宋宁心肝一颤。
　　酒来了，永玉忙拉小林上席。宋宁怕他再提刚才的话，忙挡下，称小林淋了雨，让其回屋换件衣服暖暖再来，小林看了看两人，施礼下去。
　　“你还真是心疼得紧。”永玉板起脸来。
　　“不说这个，”宋宁替永玉满了酒，又道：“东家可有喜欢的？”
　　“喜欢什么？”
　　“哪家小姐，或者坊间哪位姑娘也成。”
　　“你也说过，我大仇未报，又有这个那个门缝里盯着。”
　　“这不相碍，众人眼里，都当你是无甚厉害的小公子，娶上几房，只能让他们更相信。”
　　“那又何必问，真正喜欢的，哪会放到身边，一个人才干净。”
　　“原来真有。”
　　“没有。”宋玉望向窗外，脑中出现了苏汐远的脸，然后是两个哥哥，爹爹。轻轻举杯，继续喃喃道：“没有喜欢的人，只有一段喜欢的日子。”
　　宋宁轻叹不语。一时又无话。
　　两人喝起闷酒，新酒又很快的见了底。

　　“记得当初捡了你来，也是下这雨吧。”永玉把玩着酒器道。
　　“都是旧事了，提它作什么。”宋宁恢复了平日的气定神闲。
　　“怎么，你还记仇不成？”
　　宋宁笑笑，“怎会，当年我失信于市，若逃出京州城，必是蝇蝇而利苟且而生。东家将在下赎下，实是在下的恩人才对，怎会有怨。”
　　“那天我被人追得紧，不得已才爬上你的车，害你没走成，反被官宾拿住。”
　　宋宁不禁动容。这是第一次，永玉主动提起翟家变故。
　　“你大概也清楚，从那天起，但凡打雷下雨，我就有些不自在。”
　　……
　　“二哥……我逃出府前二哥还没死，家里黑得吓人，二哥抓着我的手，那时突然打了个闪，我看见二哥满脸是血，吓得跑了出来。”
　　……
　　“我狠命地跑，整个京州城却如死了一般。”
　　……
　　“只有你车上有亮光，我就藏了起来。”
　　永玉看向宋宁，对上他清洌的目光，竟觉得他眼里的光，竟如那日一样，有那么些暖，有那么些安心。
　　缓缓闭了眼，依了过去。
　　红潮退去，永玉的脸惨白些，宋宁轻轻用手扣在永玉头上，慢慢挪开，让其又似刚才一样伏在桌上。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
　　紧紧纂住拳头，宋宁对自己说：事已至此，各从天命。

　　碗碟叮当，宋宁回首，见永玉动了动，近前扶他到榻上。
　　永玉口齿不清道：“园子太大了。”
　　宋宁哂笑一番，合计着得空就物色几个女孩子，比他一个人清苦好。
　　“园子太大了，”永玉打了个膈，还是那句。接着又道：“宋宁住下来吧。”
　　宋宁怔住，永玉被摔下在软榻上，一阵哼哼。
　　半响，宋宁才缓缓回道：“今儿雨这么大，自然是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