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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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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语阑从没有受过这么多委屈,一觉醒来就被泼了一桶冷水,先是被丑八怪当众指着鼻子骂,臭口水都快喷脸上,然后又被人牙不由分说捆住手脚塞进臭烘烘的车里,和一堆眼神呆滞骨瘦如柴,身上还臭烘烘分不出性别的男女作伴。
她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羊圈,不然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温顺,明明人数比外面多得多,硬是没有任何人反抗。
没有人向她搭话,也没有人说话,秦语阑索性把他们当空气,偷偷摸摸地跑出了马车,然而没走几步,就被身后赶来的黑汉一把薅住头发,生拉硬扯地拖了回去。
秦语阑被按在地上挨了顿毒打,打她的人把脚踩在她的背上,一边挥舞皮鞭一边放声狞笑,嘲讽她自作聪明。
马车的帘布被刻意掀开,这群沉默羔羊般沉默、牛马般驯顺的人就这样看着她受苦,眼神仿佛一颗又一颗泥潭里的石子,浑浊而麻木。
原来他们不是草台上的布景,原来是他们告的秘。
秦语阑在屈辱和疼痛中闭上眼睛。
从她出生以来,一直富贵无忧地生活在安乐乡,所食皆珍馐,往来皆贵人,有大把的闲情逸致,说话做事轻言慢语、丝竹缓歌,也隔了一层遮羞布。脸面即门面,是贵女与仆妇的区别。
下人仆从无不恭恭敬敬,她也一向待人宽容,几乎从未与人有过争执,哪里遇到过把尊严往脚下踩、以折磨人取乐的场面。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了。锦衣玉食的她还没过十二时辰,就只有每天的半块干涩粗饼,咽下去连喉咙都要刮破。手脚受缚,一举一动受到监视看管,全然没有任何隐私与自尊。
秦语阑屈膝蜷缩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打湿了带着补丁的粗麻衣,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别人,一上来就经受这样凄苦悲惨的命运,和以前视若寻常的一切差若云泥,仿佛一夕之间从天上仙宫掉到了阴沟里的泥潭。
她前所未有地想回去,回秦家,回自己的身体,继续做那不谙世事的二小姐。
可是秦语阑根本不敢暴露自己魂非其人,只因修仙界有一个共识——夺舍他人者一经发现,必须处死。
离魂境界修者神魂能够短暂脱离身体,甚至能侵占他人的神识,将人取代,虽然这个过程会损害夺舍者本人的神魂,但曾经就发生过不下一起大家族的天才子弟遭人夺舍,最终毁家灭族之事。
前车之鉴的血泪让人闻之胆寒,从此之后,夺舍者人人喊打,成为无人敢碰的禁忌。
秦语阑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夺舍,她的神魂没有损伤,之前也才炼气二阶——众所周知,只有离魂境界才能夺舍,而炼气二阶到离魂境界的差别……也就她现在的身份和人间帝王的差别吧,虽说大家都是人,但不是能相提而论的人。
但是,她一个人好端端的,突然说自己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这件事怎么也讲不清楚,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她纳履又正冠,别人还能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吗?
要是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定论,那她自爆身份就等于送死。
何况现在能给谁说去?给这群人说?笑死,直接被当做发疯再挨一顿打。
秦语阑花了好几天勉强打通一点经脉,绝望地发现原主资质比自己还差,这具身体吃饱都算困难,更遑论修仙,等能用法术不知等到何年何月——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被卖哪里去了!
资质已经让人两眼无光,镜子竟然还出来捣乱!
——最大的违和,除了从陌生的身体苏醒,还有一面诡异的镜子。这面镜子明明放在秦家的卧房,伴随身魂如一的自己入眠,却莫名其妙跟着神魂到了这个野丫头身上,而且别人还看不见!
难道这一切都是过于真实的梦,她只是没有醒来?
秦语阑升起希望,可她不敢想、不敢信。
饥饿疼痛的身体是真实的,被践踏虐待的屈辱是真实的,身处绝望无人救赎的处境是真实的。
她不敢再胡乱尝试,让处境雪上加霜,上回逃跑未遂挨毒打的时候,那人扬言下次再犯事便要砍她的腿。
秦语阑可以忍受皮肉之苦,但不能看着这具身体落下残疾。她眼见着靠修炼逃脱无望,只好抱着最后的希望研究镜子。
可这镜子瞧着神异,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没有一点能助她脱困的法术附在上面,除了能够凭借意念查看周围的人或事以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先前她就是靠着这个镜子找准看守人走神的空档,趁机溜出马车逃跑,可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没想到这一车人都是监视的眼睛。
如今这些眼睛越来越少了。
车上的人一个一个被卖走,每一回马车停下,就有好几个人被解开连脚的绳子牵下车,一阵讨价还价的交谈过后,能回来的寥寥无几。
秦语阑缩在角落里,竟留到了最后几个。
这天她忽然听到嘈杂的人声,知道是老嬢又带了买家前来,车后帘布一掀,阳光照在习惯黑暗的眼睛上,刺得她闭了闭眼。
“刘管事,你要的货到了。”
秦语阑听见熟悉的声音,勉强睁眼,辨认出来人逆光的脸,随后瞳孔一缩。
——那是秦家的管事。
*
钱货两讫后,老嬢招呼几个打手汉子上车,迅速驶离了秦家后门。
老张是前不久新加入的,还没有跟过车,疑惑不解地问其他人,“这秦家不是大户人家吗,怎么挑别人剩下的买?”
老嬢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以为他们是买仆人吗?”
老张疑惑地问,“不买仆人难道买主子?”
“我问你,秦家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老张脱口而出,“玉颜膏啊!谁不知道秦家就靠玉颜膏发达的,就算是仙人也喜欢那玩意。”
“每年玉颜膏那么多新花样,你以为不先试过谁敢卖?”
“哦——”老张恍然大悟,“所以买那些人是去试玉颜膏的?可真是个好去处!”
老嬢还未发话,倒是有个知晓些什么的汉子嘿嘿一笑,“好去处?咱兄弟几人每年过手少说百来人,只有他家不管高矮胖瘦年年都要,要走以后连个水花都没有,谁知道用去干什么了!”
另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凑近低声道,“我有一回还听说啊,有个满脸毁容的人去报官,说是秦家拿人试药,又掀起衣服让人看,哎呀呀!那全身可没一块好皮!”
“那秦家是怎么说的?”老张两人果然被勾起兴致,催促这人快讲。
“然后怎的?秦家当然说是莫须有的栽赃,后来那个告官的人竟然在对簿公堂时显露原形,嘿!怎么着?原来他竟然是妖魔!连妖魔都垂涎的东西能不好吗,自此以后那秦家更是蒸蒸日上咯!”
马车渐渐出城,老嬢在每家都夸下同样的海口——“他们是去享福的”“我一定给他们找个好人家”,至于遭贩售之人的生死运道,自然是无人在意的了。
*
重回雕梁画栋、朱纱绫罗的华美楼阁,走在一步一景的院落,秦语阑仿佛置身梦中,她无比熟悉这里的环境,又无比陌生自己的身份。
如此卑微、低贱,走在路上不得不低头含胸的身份。
可是,比这再好的想象也没有了,她竟然被卖回了自己的家!
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她本来还打算继续忍辱负重,等待脱身的时机,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让人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秦语阑兴奋地跟着刘管事经过一重又一重陌生的岔路,激荡的心绪逐渐冷却,她想到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家里人还认她吗?
经过前些日子的折腾,她终于长了点心眼,不再盲目地抱有众人皆善的错觉,认为人人都会讲理。
首先她不知道自己的原身还在不在,如果不在了,突然冒出一个野丫头说自己是秦家小姐,这种话一出口就要先遭白眼,没出院子就被人拖下去了。
就算有人愿意听,她又要怎么解释清楚自己魂魄附别人身上?
族里的人亲疏远近,也未必全部同意保她,只要有一个泄露消息,等待她的就只有被处死。
如果她原身在,那自己只有指认被人夺舍,但一个刚买回来的丫鬟忽然跳出来,空口白牙说主子夺了自己的身体,想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如果这都有人信,那所有下人都可以来这一出,不翻了天了?
秦语阑决定找到证明自己是自己,或者证明身体里的人不是自己的证据。
走在前方的刘管事头也不回,一路向前,而自己这群被采买的人身后跟着几个学过法术的健仆,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走。
眼看路越走越偏,一行人经过荒芜的小径,经过森然的院落,还路过了惩罚人的刑堂,秦语阑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不对劲!自己不是被当成下人买回来的!
可她不能开口问。
一进门就被要求低眉敛目,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挑选过他们,没有进行安排,只是默不作声地带着刚买来的人远离秦家子弟的住所,往族里人等闲不轻易去的地方走。
她不能无故出声,变成出头椽子。
秦语阑隐蔽地拿出镜子搁在手心,眼睛往里瞄着。此时周围人越来越少,她手心沁出汗,脑子里飞快寻思着主意。
忽然她目光一顿,停在原地,刘管事刚要出声斥责,话还没出口就见到院墙后露出一截裙裾。
来人发如鸦羽,面似美玉,身穿素色衣裙,以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头发,即使没有带笑也依然双目含情,这份美貌是秦家小辈中独一无二的——此人正是秦家二小姐,秦语阑。
刘管事的话鲠在喉间,不着痕迹地皱眉,脸上却拉扯出笑容来,“二小姐,您的的病可好了吗?屋外天寒,可是前些天新来的丫鬟不满意?我再着人服侍您。”
这个秦二小姐在秦家虽没有亮眼的表现,但总会被提上几句:一是其在秦家女子中最为貌美,二是其修为在秦家子女中垫底。
前些天她偶感风寒,闭门不出了几日,之后嫌弃伺候的丫鬟怠慢遣散了几人,却总也不挑新丫鬟。
刘管事掌管秦家下人的买入、调动和发卖,很是为此烦恼了几日,此刻他有要事在身,还得把这几个买来的人给送到地方,也不想和她寒暄太久。
“不必。”“秦语阑”没有考虑,直接拒绝了。
“那老奴便先行告退,二小姐也快回房,勿要再染风寒。”刘管事行了一个礼,招呼身后的人跟上继续走。
秦语阑定定地看过去。
那是她的身体!她的衣服!她价值十个二十两的玉簪!
还有她的身份!
快还回来!
“秦语阑”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来,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疑惑,又像在思索。
跟在后面的健仆见她不走,正要上前斥责推搡,伸出的手却被截住。
“秦语阑”就在这片刻间走近,挡住伸向瘦弱丫头的手,这个女孩从一看到他起眼睛就在喷火,像是认识原身,可他在此身躯里醒过来是好几天前,原身应当不认识刚买回来的丫鬟才对。
他心里疑惑,也就问了出来。
“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是何方神圣,占了我身躯不还。
秦语阑没敢说出口后半句话,不然她也会暴露自己。
“我看你好看。”她话转了个弯,最后憋屈出了五个普普通通的字。
“秦语阑”淡淡应了,转身离去。
看来是他想多了,只是一个看呆了的小丫头。
想到美貌,他忽然有点不自在,那日他伤重濒死,神魂离体,却无法找到死尸还魂,眼看着就要形神俱灭,却忽然失去了意识。等到能知觉以后,就莫名苏醒在这具身体里,而他一颗纯粹男子之心,不得不模仿原身学做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的大户之女。
刘管事连忙向“秦语阑”道歉,“刚买来的下仆,还未调教,让二小姐受扰了。”随后冷冷瞪了秦语阑一眼,命令健仆,“把她绑了嘴堵上。”
秦语阑心中一慌,知道如果被绑住四肢堵上嘴那就再也难有逃跑机会了,情急之下对着秦语阑背影喊道:“二小姐!秦语阑!当时你在城外受伤是我救了你,你忘记了吗?你还给了我书信为证!”
“秦语阑”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中忐忑,如果她不信……不,无论她信不信,都有可能不帮她脱困,那她就是往主子身上泼脏水的奴仆,下场几乎不能想象。
她虽然阅历不多但也知道,秦家那么多仆役,消失几个又有谁注意到呢?
“秦语阑”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头往回走。
她一下子入多冰窟,健仆已经在把她往地上按,她没来由地想起前些天的屈辱。
“跟上。”清澈的声音传来,“我的贴身丫鬟,就选她了。”
刘管事讶异地抬头,又满脸迟疑,“二小姐,新来的不懂事……”
“无妨。”
秦语阑终于靠“自己”保住了自己一条命,在心里泪流满面。
自己的声音果然最动听!
她一定要拿回身体!拿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