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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番外)郑伯克段于鄢 ...

  •   如果生命只剩下了最后三天,你最想干什么呢?
      秦王的心里曾经有一份这样的清单,其中最隐秘和最晦暗的字迹,是“母亲”。
      当一切即将归零,回首过往的种种遗憾,首先想到的还是母亲。
      从东晋回来的第二天,赵政堪堪从昏迷中醒过来。在异时空停留过久,他的身体分外虚弱,头脑里却止不住思考。
      终于回来了。
      可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甘泉宫,在殿外站了很久。
      时间是无法冲散一切的,扎在心里的刺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硬,只是会让人习惯疼痛的存在,从而麻木。
      赵政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母亲。
      从邯郸回到咸阳以后,他就已经没有家了。为君王者自称孤家、寡人,实际上最后也往往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他对母亲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感恩、抱歉、愤怒、埋怨……爱与恨水乳交融,沉甸甸地像铁锁坠在心上。
      弦月染飞雪,繁星覆寒霜。
      深夜里,甘泉宫清冷而静谧。
      赵政放轻脚步,走到了殿内。
      守卫的宫人小心地递给他烛台,放低声音:“大王,太后近日身子欠佳,睡眠浅,这才睡下不久。”
      “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姬侧卧在榻上,腹中胎儿已经显形,算一算,大概也有六七月了。
      她的呼吸声很浅,时不时皱眉,像是做了什么噩梦。赵政把烛台放到另一边的案台上,却听见母亲好像在说什么。
      那几句呓语不甚清晰,赵政凑上去听,却见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又把手背覆在眼睛上,出声道:“姜儿,我要喝水。”
      殿内一片漆黑,赵姬似乎是没认出自己的儿子。赵政也没挑破,端了一碗水来服侍她喝下。
      “姜儿哪去了?”赵姬呛了一下,撑着身子怒骂道:“一个两个都不中用,你是哪个?进宫多久了,手脚这么不麻利。”
      “怎么,还是个哑巴?”见他不出声,赵姬以为是个胆子小的内官,烦躁地挥手道:“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赵政拍了拍她的背,跪坐在榻前,帮她掖好了被子。
      “倒是个知冷热的。”赵姬觉得这内官有些莫名的熟悉,不过也没有多想,“你是新来的吗?多大年纪了?”
      “十九。”
      “十九……”赵姬半眯着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好啊,都快二十年了。”
      等到她又睡熟过去,赵政才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去。

      第二次便是毁掉时空穿梭器之后,他趁夜里又去了甘泉宫,不过母亲没有醒来,他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开了。
      这么多了几次之后,赵姬似有所觉,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却突然问道:“你会吹曲吗?”
      深更半夜里,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赵政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会一点。”
      他拿出玉笛,指尖流泻出一曲舒徐平缓的短调,似潺潺溪水,融化寒冰。
      “从前也有人跟我吹过这首曲子,但没有你吹得好。”赵姬轻叹一声,“若非身形所累,我或许还能舞上一曲,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当年她还在邯郸,吕不韦府上突然来了个布衣麻服的年轻人,据说是秦国送到赵国的质子,名叫异人。
      看他一身寒酸的样子,倒是有些豪迈之气,提着三尺剑就要安定天下一般。
      吕不韦花了重金资助他,替他去秦国游说,像宝贝一样供着。
      歌舞宴饮之际,这位已经改名叫子楚的秦国质子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前来献舞的一位舞姬:“此女甚好,吾当娶之!”
      吕不韦以为他喝多了酒,笑着问他:“这些舞姬有何区别,公子何以选择此女?”
      “哈哈,都说你慧眼识珠,怎么连这么颗宝珠都看不出来?”子楚把爵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她当然不一样,她是要嫁给大秦之主的人!”
      回想起来,子楚当初还真是一语成谶。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赵姬平躺着,开口道:“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偏袒小儿子,帮助小儿子起兵谋反,结果小儿子被大儿子杀了,大儿子也怨恨她。”
      “可是,如果做母亲的,还想见一见大儿子,应该怎么办呢?”
      赵政顿了顿,把玉笛收起来,低声道:“武姜帮助小儿子谋反,对庄公来说,难道不是诛心之举吗?她已然做出抉择,放弃了大儿子。”
      “为人父母不比下棋,说弃子就弃子,是非黑白,没有这么清楚的。”赵姬把手背放在额头上,轻声道:“但你说得对,每次做出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庄公声称与武姜决裂,但后来也曾后悔。”赵政把故事接了下去:“他曾经说,不到黄泉,不会再见母亲。于是,他就令人挖通隧道,与武姜在隧道里见面。”
      赵政攥着手,抬头看向母亲:“可知,一切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所谓亲情,本来就是扯不清的丝线、算不完的账。
      一阵静默后,赵姬垂下手,仍旧闭着眼睛,开口道:“我知道了……下次来,再给我吹一曲罢。”

      两月后,太后生下一女,对外声称是宗室之女,抱养在太后膝下。
      虽然物议纷纷,但此时民风淳朴开放,当年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也与义渠王私通生子,先例在前,倒不至于太让人震骇。
      破镜难重圆,秦王与太后的关系虽有缓和的迹象,但不可能再像当初一样了。
      离婚再娶、寡妇再嫁这种事情,在几千年后已经是家常便饭,不足为道。但考虑到古人比较看重礼节名分,加上赵姬身份特殊,子方大概也能理解赵政的心情。
      “阿政,从一而终之事本就少有,就是大江大河一往无前,路上还要分出几个叉来。”子方尝试着想举出个例子,“就像你和燕丹,你们年少的时候……”
      不,不行。燕丹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例子不好……
      “就像《诗》里面的‘氓之蚩蚩’那一首,女子欢欢喜喜嫁过去,男子中途却变心,到最后与其两相怨恨,还不如各自分开。”
      赵政看着奏章,悠悠道:“中郎这话,难道是怕我变了心么?”
      “当然不是!”子方忙摇头,连言语都有些不利落:“我是想说……怎么说呢,就是……”
      “我知道。”秦王对他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眸像能洞察一切:“只是我还需要时间。”

      秦王政十一年,王翦率领秦军攻破赵国都城邯郸,赵王迁投降。
      赵国几乎是六国中最难啃的硬骨头,赵国覆灭,魏国也唇亡齿寒,差不多成了秦国的囊中之物。
      秦王大喜,除封赏将士之外,还决定亲临邯郸巡视。
      甚少有人知道的是,秦王身边除了文襄侯,还跟着一位特殊的贵人。但似乎是有意遮掩身份,一直没有露面。
      赵王宫一如往昔,只是扩建了一些富丽堂皇的宫殿,赵王的妃妾子女都哭哭啼啼出了宫,与赵王一起被安置在其他地方。
      正殿之中,文襄侯正带着一帮大臣商议政事,讨论如何处理赵国宗室以及邯郸战后的安排,秦王却不知在何处。

      邯郸城一处荒凉的小院子里,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墙壁断裂开,像是被大火烧过一样,地上还残存着已经生锈腐化的兵器。
      这是作为秦国质子时,子楚与赵姬在邯郸的生活之所。
      一切都物是人非。
      秦王带来的侍卫皆在附近把守,但无人靠近。
      “母亲。”秦王提剑清扫了周围的障碍,在前辟出一条道路。
      赵姬缓步走过来,手指滑过丛生的野草,眼睛看向周围熟悉而陌生的景色,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二十多年了。
      时间却似乎在这里凝固住,像冻住的河流。
      曾经的一切如幻影般在脑海中闪现,或痛苦或欢愉,细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政儿,为我再吹一曲吧。”
      秦王抚上玉笛,忆起当初父亲在时,常常为母亲吹奏的那首乐曲。
      草木已丛生,美人迟暮,故人离逝。赵姬和曲而舞,虽然不再轻盈灵巧,但依稀可以觉察到年轻时候的身姿蹁跹。
      一曲将终,赵姬朝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夹杂着异样复杂又深刻的情感。
      是故人啊,他眼含笑意,手中抚着玉笛,衣袂轻轻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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