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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等惊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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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妃还要睡到何时?”懒洋洋的声线像一朵乌云,飘向不欢迎它的河流。我躲在被子里团成一团,捂着耳朵和眼睛不去管他呼唤:“如今日上三杆,正是一天里长霖最热的时辰,爱妃怎还蒙着被子,裹得这么严实。爱妃不是最怕热了吗?”
我不理他。
男人继续说下去。
“我听爱妃宫中的侍女说,爱妃到现在还未用膳,甚至躺到现在,连床都不舍得下。怎么,爱妃这是怕我,怕到无脸见人了?”
清越的嗓音话锋一转,低了下来。他语气疑惑,好似真心探讨某一件事,说出口的内容却讨打得很:“……我怎么记得,昨夜是爱妃偷袭于我,刻意挑拨于我,意图趁我不察,行不轨之事。当时情境,我不过是求得一个吻,已是克制……未曾想今日爱妃这个样子,怎倒像是我轻薄于你?”
我越听越受不了,昨晚喝了假酒似的蠢样随着他的话语展开历历在目。
“你不要说了!”
我猛地掀开被子起身,不管瞬息之间凉气袭面,气恼地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坐在床边的男人唇角却露出一抹笑,定定地看着我,直盯得我转为不知所措,他才长臂一伸,连人带被将我拐入怀中,我听到他沉闷有力的心跳。
一时之间,静谧环绕。他不言语,我却能感受到比有声更响亮的力量。
我别别扭扭地趴在他怀里,歪脸蹭来蹭去,纠结半晌才放下芥蒂,小声问他:“你不是下了朝还要批折子吗?怎么没去忙?”我可是晏吉事业粉。在同担都在哀嚎帝王为什么不能多情一些时,我和一股邪恶力量悄悄异军突起:男人不谈恋爱怎么了!是人就应该搞事业!
“今日陪你。”男人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过几日,你就可以上课了。”
“真的?”我眼前一亮,顾不得深思,径直惊喜地直起身子,笑脸看他:“那我在哪里上课啊?”
“金华殿。”男人回答我。
态度之淡然,仿佛在说王城门口出门右拐就是大型菜市场。
“呃。”我愣住,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址,开始质疑起我的听力来:“那不是你批折子的地方吗?”
晏吉不置可否。我小心翼翼觑着他,困惑地说:“我一个宫妃,待在那里不好吧……”
“有我。”男人言简意赅,看来他暂时不打算对我解释什么。他说:“你只管去就好。”
“……其实我不是很认同……”
“清尧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我闭上嘴。
“你应该接受不同视角的教导,然后相信自己。”男人表情淡淡的,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了什么:“我也好,清尧也好,你宫中的这些侍女太监也好,讲得再多,终究只是我们眼中的世界,不要轻信,也不要以此为据。你只有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才能逐渐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楚煊,不要重蹈覆辙。”
像是黑夜里划破苍穹的闪电,时逢节日与意外在城楼之上缓缓敲响的钟,身披袈裟的光头和尚们面容肃穆,眼里尽是生死不同悲苦。
“你怎么……”我慢慢眨了眨眼,失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被我咽下。
“以前,我不懂该怎么与你相处,让你与我学习,却忽略了你的感受。”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说话,风中柳絮一样飞向远方。我看见他在笑,帝王的笑淡然而慈悲,充满了我看不透的迷雾:“让你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最后你头也不回地离我越来越远,我拽也拽不回来。楚妃,从那之后我明白,对于一些执拗的人,有些话不止要说出口,还要说得够清楚。”
“……”我低头,不由自主想起现代,我的确有被他戳中心窝。我不能不轻声问他,寻找一个明知故问的答案:“我是一个执拗的人吗?”
帝王柔软的眼神滚烫,沉默着在我耳边说着话。
“晏吉。不,萧凛。”我抬头望进了一片深海,不期然发现自己心中隐藏的恐惧和爱。这个男人有一张我深爱的面孔,丢不尽,忘不掉,可他是帝王。我爱着晏吉,正如我爱着萧凛,我恐惧直面他们的不同,也恐惧接受本已有的彷徨和动摇。其实我心里清楚,当我穿越次元、时空与他相见时,他就应该褪去关于晏吉的符号,重新拾起另一个姓名的荣光,捧在手心。他是萧凛,我该清楚,也该尊重。什么唯一的通关者和她的奖励,那是他的纵容,和我装傻的糊涂。我平静地撕裂假象:“我再问你一次,我是我吗?”
这一回他没有避而不答:“相见本就是一种缘分,楚妃。人有无数个阶段,亦有不同的经历,记得与不记得,都是解锁不同区域的钥匙。没有前往陌生地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自己。”
“我明白了。”我喃喃自语,感觉自己触摸到谜题的答案。我忽然笑起来,万般笃定地说:“我是我,又不是我,对吗?”
帝王露出赞赏的微笑。
“那日我问你,你说,'她依我而生'。那我呢,萧凛,我又一次失去记忆,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遗忘,抑或者,为了求得片刻安宁的时光?”
男人缓缓摇头,第一次向我承认:“楚妃,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动摇我的猜想。
“楚妃,那都是些自大的揣测,我并非无所不能。”他的神情透过光,只余下一地斑驳。我迟一步意识到,已是午时了。我扭过脸,红帐外树影婆娑。我问他:“你开的窗,对吗?”
阿庆他们不会这么没眼色。只有帝王,在意我的健康比过在意皇室的尊卑。
“你该用膳了。”他说,“不要一直躲在被子里。”
“你一直如此吗,会讨厌我吗?”我说,“讨厌我的自作主张,讨厌我的以下犯上。”
“过去整整五年的时间里,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你的快乐洒脱。”萧凛目光如水,我在他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怀念,是另外一种深深的,冬日厚雪覆盖了绿野丛生的东西:“你曾说你离经叛道,其实不然。我的楚妃远比她自己所想的还要遵循法则。”
我们彼此凝望,在视线的碰撞中交流琐碎的欲望。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我哑然。我不意外我会说自己离经叛道,只是意外他的不同意见。在现代,我生长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根,那里有我的家,在那里,不提我的父母,哪怕是理解我的挚友66,她也会认同这句四字评价,而不是转而对我说:煊,你哪有你想得这样没有规矩。
“这是你对我的滤镜吗,还是只是哄我听的好话?”我开玩笑一般说道,但我心里门清。晏吉不是这样的男人,萧凛更不是。
他不屑对任何人说谎,亦是没人值得他说谎。
“见者用心,自然坦诚。”男人淡淡回答。
“萧凛,”我呼唤他的名字,目光盈盈,笑中带泪。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被他击中了,于是我决定说一些我从前或过去都可能不会说的话:“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是这样的男人。”
被呼唤的人沉静地俯视我,犹如一支高高挂起的蔷薇,美丽而带刺,扎人时会选择性地做出分类。
我伸出手,抬头抚摸他的脸。是温热的,顺滑的,从前难以想象的。而他只是垂眼看我。
“你是帝王,你的权利,你的地位,你的一切……都距离我太遥远。我与你实在天差地别,不敢描绘你平易近人的样子,更不敢想象你与女人相处的细节。她们说,晏吉太冷酷,太无情,太不好接近,让人害怕,我也曾是被你这样对待的之一,自然也会这么觉得。我敬你,爱你,偶尔也会畏惧你。你就像那遥远的星,即便它愿意允我触手可及,我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抹平它降落时带来的陨石坑。我从不敢想,有那么一天,我会真的和你在一起,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模样,触摸你的身体,和你同床共枕,和你交流秘密……”
“晏吉,”我声音颤抖,闭了闭眸,垫起身子问他:“我还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我的楚妃。”他轻声说。
他的嘴唇和我慢慢近了,我一笑,快被泪打湿眼眶,直直地主动吻上,赠予他我的爱意不悔。
我不会接吻。
是他接受了我的所有,然后带着我去和唇舌进行一场共舞,慷慨地送我王城里最独一无二的玫瑰。
我摘下的不是王的桂冠,神明的荣光。而是生为而人的责任与欲望。我将被他收为所有,以我的骨血、情爱和自由为证。
恍惚间,我看见那年天上浩瀚群星,风火流云,长霖城内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火树银花,小贩叫卖声不断,男男女女欢笑声不绝,巨大的花炮霎那间化为看得见的烟火,五光十色地炸开于天空上,令人目不暇接,城中心的灯塔都没它璀璨。
在这一片热闹里,混沌的星海渐渐铺成毯,从望不尽的宇宙之中,破苍穹、越人间,如同天梯一样向我飞驰而来。它在对我招手。
“楚煊。”
有人在叫我。
“楚煊。”
一声接一声。
“楚煊!”
我聚在眼中的泪终于滑下,那些属于过去的虚影都在模糊之中破碎了,我抓着萧凛,与他贴得极近,被他吻得灵魂都战栗,还有声音在我耳畔哀鸣。它在催促我需要一个答案。
“最后一个问题,萧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没办法记起过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吗?”
“在你我之间,我没有这样的选择权,楚妃。任何一段感情,承受过伤害,都不可能从头再来。”他在真心实意地回答我,自愧我。
“……”
“……”
沸腾的花火在坠落,它已从天上走到人间。我懂得他的反常,也懂得我的留恋。
“萧凛。”
我最后说。
“嗯?”
“我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动心了。”
我笑起来,斑驳的光影就似一场奇怪的梦,等风来,等雪落,等惊蛰生,等万物醒。
——神明告诉我,我们值得一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