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世天骄全收集图鉴》酌神

95、千载相遇

　　白衣少女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之中。

　　附近原本的参天大树、灌木和草丛，有的已经彻底枯萎、一触即碎，有的却似乎被雷劈过，却不是普通的焦黑色，而是一片沉沉的、几乎流动的漆黑。

　　地面满是裂痕，看上去空荡而死寂，像是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坟场。

　　而这坟场中，只突兀地躺着一只蜘蛛的尸身，不见黑衣青年留在世间的半分痕迹。

　　白一动不动，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像是在看着死去的蜘蛛，可目光却相当空茫，整个人都仿佛与世界悬绝，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吸引她半分视线。

　　——直到一袭红衣站到了她身前。

　　灼灼如火的红瞬间占据全部视野，白不得不抬起头来。

　　身形高挑的红衣亡者恢复了鼎盛容貌，手脚也没有再装反。比骄阳更盛的俊美脸庞死死板着，每一寸完美线条都透出强烈的愤怒，如同他低沉颤抖的声音：

　　“都说了，让你别去。你非但不听，还打了本尊一巴掌。”

　　语气狠厉，煞气满盈，与他光辉容貌、翩翩风度完全不相称，让人不禁想象，这个人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煞神。

　　而这尊煞神正咬牙切齿地朝白衣少女伸出手，嘴里还说着：
　　“这是你活该——”

　　白怔然看着他，没有躲闪。

　　可这只形态完美、清劲有力的手，没有落在她脸上，而是擦过她脸颊，落在了她脑后。
　　然后，猛地用力，压着她的脑袋，将她按在了自己胸口。

　　“……”
　　白沉默了。

　　她的脸被很大的力道按在亡者的胸膛上。明明是幻术塑造的身体，她却能感觉到脸颊紧贴着的结实肌肉，滚烫温度，以及……蓬勃的心跳。

　　真是厉害的幻术啊。白忍不住想。

　　只要魂魄未散，尸骨还在，极高深的术法确实可以做到很多超常之事，哪怕隔着生与死，也可以让亡者在世间暂留，哪怕稍微再久一点……她本也可以的。

　　已经拥有了至上的力量，她本可以去尝试种种禁忌的方法，不论花多少时间，走多少弯路……她总还能抱有一丝希望。

　　——可玄的尸体却被魔气吞噬，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
　　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无情斩断，连尝试禁术的可能都不存在。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无声的泪水违背她的心意，溢出了新生神明的眼眶。

　　寻芳自然察觉到自己胸前衣服被浸湿。
　　但不论生前死后都嗜洁成癖的修士只是沉默着，抿着嘴角，将白衣少女往自己怀里又紧了紧。
　　“都结束了。我说了，这是幻境，都已经过去了……”他一手用力按着她的后脑，另一手在空中僵硬顿住，似乎不知应该放在哪里，“……别哭了。”

　　少女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只有热泪不停地烫着他胸口。

　　寻芳抿紧唇。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此刻这干巴巴的抚慰话语、僵硬的拥抱没有起到作用，让素来高傲的男修生前死后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措。

　　他最终只能试图转移话题：
　　“刚刚本尊其实一直在旁边，但你们看不见我，我也没法靠近你们。天下大梦镜制造的幻象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猜测，这是因为刚刚的事情是这段回忆最关键的节点，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寻芳本以为在提及天下大梦镜的时候，怀中的少女至少应该有点反应。

　　可是没有。

　　亡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躁。
　　“不就是被一个魔物背叛了么！你还活着，还有大把的好时光，还会有新的相遇——”

　　“算不上背叛。因为魔物的生存方式，便是吞噬与掠夺。”
　　少女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闷闷地从他胸口处传来：
　　“她明明知道吸收古龙骨的方式，是能舍者能得，但她自己无法做到，因为魔物天生不能舍……如果能舍去这种贪婪，又怎会是魔。”

　　寻芳想到刚刚所看到的情景——这危险的、居心叵测的魔物，竟然在最后关头，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心情也复杂起来。
　　“她最后还是舍了。大概，也算摆脱了自己的宿命吧。”

　　“是啊。”他怀中的少女轻声道，“可为什么呢？”

　　寻芳一怔：“什么为什么？”

　　“虽然她说要报复我，让我孤零零活下去，可是……这种报复真的好吗？把我吃了，变得超级厉害，不是比报复我更好么？”

　　少女的声音很伤感，却也很茫然。
　　是真的很茫然。

　　“……”
　　寻芳表情麻木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再安慰这个让他死去的心脏莫名紧缩的少女，反而想抓住她的肩膀，大力摇晃。

　　你认真的吗？
　　你们刚刚拉扯那么久，你就一点都没看出那个魔物的心情？！她说是报复，你就信以为真？！

　　亏我还以为那是力量与心智的顶级交锋，以为你使用了最上等的攻心之术来击沉对方的心理防线，结果——你根本没搞懂吗！

　　寻芳极力克制，才没让这些风度尽失的话语蹦出口，但抽搐的嘴角到底出卖了他的心情。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她跟那个黑衣臭脸青年明明两情相悦，却拖拖拉拉这么多年。原以为是那个青年嘴硬心傲，但现在看来，其中至少有一半责任要归结于自己怀里这个，这个——

　　生前死后第一次感觉到了心梗，寻芳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伸展双臂——
　　却不是推开，而是将她彻底地、拢进了自己的怀抱。

　　真是冤孽。
　　寻芳面无表情地想。
　　也许自己生前确实作恶多端，死后才会遇到这样让人咬牙切齿的木头。隔着数千年的光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这样……完全无望，却又无法放手的相遇。

　　他正心绪沉沉，却发现自己被推开了。

　　“怎么？嫌我是个死人？”寻芳冷冷吐出极不高兴的话语，但白衣少女睫毛上犹带泪珠，却说出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你不觉得太湿了吗？”

　　寻芳一瞬间怔愣，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
　　什么湿？她嫌弃自己胸口湿？
　　那不是她哭湿的吗？想倒打一耙？
　　还是说，她意识到自己浸湿了他胸口，在问他为什么不推开？

　　本性高傲的亡者本能地想要找回场子，沉下脸来：“本尊只是——”
　　借口刚找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确实太湿了——空气。

　　就在他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天地间突然被近乎狂暴的力量席卷！

　　是水。
　　滔天之水。
　　突如其来的暴雨，凶残狂暴，几乎不能名之为雨，而像是天河之水兜头倾泻到人间，摧枯拉朽，冲天奔地。而水势所汇聚流向的中心，正是他们所站的这片小小区域，或者说，是蜘蛛的尸体！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水气都涌向了此处，过于强横狂暴的力量，几乎让寻芳用幻术伪装正常工作的肺腔都被压扁，甚至不可控制地呛咳起来——

　　而真正活着的白衣少女，却冲进了大水之中。

　　娇小的身影，瞬间被席卷天地间一切的巨浪吞没。

　　“——白！”
　　这末日般的景象让寻芳目眦欲裂，从未喊过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溢之于口，他本能地想要跟着冲进那吞噬一切的滔天之水里——

　　但就在此刻，少女又回来了。

　　她头发透湿，衣衫也透湿，手上抓着一截焦黑的木头。

　　然后，将木头一把按在了蜘蛛的尸体上。

　　席卷天地的巨浪，瞬间止势，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而迅速解决了末日般灾难的白衣少女，站在比人还大的蜘蛛尸体旁，扭着头，并不直视庞大的八腿魔物，握着木头按在蜘蛛身体上的手，隐约还有些抖。

　　“……”
　　刚刚的心悸和震撼淡去之后，始终注视着她的寻芳微妙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吸收了古龙之骨、迈入神明境地的当世最强少女——还是怕虫子啊。

　　红衣男修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展现了风度：
　　“……我替你按着？”

　　白衣少女也沉默了一会。
　　“……谢谢。再按一会雨就能停了。”

　　说实话，寻芳也不是很想接触这种巨型的虫形魔物——哪怕知道这魔物的人形是万古无二的绝伦色身。因此他虽然接替了少女的位置，维持着把焦黑木头按在蜘蛛身上的姿势，但目光却丝毫不往那边瞅，只是看着白。

　　迷蒙细雨落在他身上，将他的红衣染成了更深的绛色。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近乎腐蚀性的力量，加大了灵力的供给，才保持着幻术维持的肉身不被侵蚀坍塌。

　　“这个东西……是雷击木吧。”身份至今成谜的亡者神色复杂，“我本以为只有木峰的大震峰才能产出这种简直像诅咒一样的木头，没想到这附近就有。”

　　白怔了一下：“雷击木……木峰……大震峰？”

　　她有些恍惚地用手捂住了额头，好像在思索。

　　寻芳始终关注着她最细微的神色，因此立刻意识到：少女之前主动封住的记忆，或许产生了松动。

　　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为什么这里会有雷击木？……一般来说，树木即使被雷电劈中，也不会成为这种堪称可怖的雷击木。”

　　白回过神来。

　　“因为云后有东西。”她平静地开口，“你刚刚应该也看到了——就在那雷云之后。”

　　寻芳怔住。

　　“能够产生雷击木的天雷，是云后那个东西的目光。被那个东西注视过的东西会被彻底摧毁，但同时也会附着上那种吞噬和腐蚀的力量。”此世崭新的神明认真地给出了难以理解的回答，“木头被注视，会变成雷击木。如果是人，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寻芳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会怎样？”

　　“不知道。不要尝试与之对视，最好也不要尝试了解。”白平静地说，“宇宙之中有更可怕的存在，力量永远不会有尽头——没有足够力量的时候，知道得太多只会走向毁灭。”

　　寻芳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轻啧一声：“我知道了。但是，刚刚那突如其来的大水，和雷击木以及这尊尸体的关系，我总能问吧？我可是还在帮你按着呢。”

　　白微微蹙起眉，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怎么说。

　　“师尊……她是上古之魔，即使是魔气消散后，尸体也有强大的力量，就跟古龙骨一样。不过她的力量属于至阴，所以引动了天地间的水气。雷击木有着很强的吞噬腐蚀效果，可以压制并消解她尸体的力量。”

　　寻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他突然想到了与这个少女的初遇。

　　水峰巨湖之底的阴沉棺木，棺木中封印的——
　　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了所有一切。

　　原来世间因果，能微妙到这个地步。
　　时间难分古今，空间不辨真幻，却是独属于他们的……千载相遇。

　　在少女疑惑的神色中，寻芳放下了手中的雷击木，又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相遇得太晚，但既然相遇了——”
　　红衣男修一瞬不瞬地望着白衣少女，绝美的面容上罕见地褪去了高傲，只剩下近乎温柔的平和。
　　“你要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他低声道。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