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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十万空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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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母脸上游刃有余的微笑消失了。
她冷下脸来以后,那种逼人的艳色更加灼灼,简直可以吞噬人的意志。
可她身前的白衣少女神色孤执,定定地看着她,完全没有被影响。
只是一刹,诸母冰冷的神色又消失了,眉眼间重新带上了笑意。
“原来是这样。”魔物饶有兴致地开口,“我确实还是低估了你……不过。”
她话锋一转:
“你是不是也低估了我呢。”
绝色的魔物并不朝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瞥上一眼,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爱徒,悄然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唇边,轻吐两字:
“——罗网。”
只是一瞬间,吐字如谶言。
万千蛛丝铺天盖地,天地刹那间变成网罟,白衣少女一瞬间退后了数十丈,却依旧被紧紧困缚住、悬吊在空中——
黑衣青年的尸体、以及长刀都从她手中脱落,坠落在地。
诸母颈边仍然有焦痕,魔气在皮肤周围不断涌动,却伤痕依旧,似乎无法从灵力的灼伤中恢复。
可她表情像是不以为意,反而笑道:
“以前游走于其他世界的时候,发现人们相斗时会大声喊出自己招式的名字。我觉得很有趣。可惜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从无敌手,直到今日才有这样的机会。”
白色的蛛丝并非以诸母为源头射出,而是无边无际地存在于天地之中,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一般。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这么快吸收古龙骨——但你的战斗方式还没有随之跃迁。”诸母轻轻晃了晃手指,似笑非笑道,“劈砍,移动?没有用的。哪怕砍断我的头,把我分尸,我也依旧存活——小白,神与魔不是这样战斗的。就像现在,你都不知道我的蛛丝哪里来吧。”
被束缚在空中、裹得像个蚕茧的白衣少女却没有回应。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地面,那里有一具摔成诡异弧度的尸体。
——如果不是他已经死了,估计要再死一次了。
诸母漫不经心地想着,将短暂分给黑衣青年尸身的视线重新移到白衣少女身上。
“抱歉,小白。这是个意外。不过你也不用特别在意。人身皆空幻,色相本无常。”她淡淡道,“只有力量是真实的。还是将重心放到你我的决战上来吧。”
白衣少女被裹成了蚕茧,但金色的灵力仍然在她周身跃动,缠绕在她身上的雪白蛛丝不断被烧融成焦炭,又不断重新生成,像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不断拉扯。
但白却并不看自己身上的东西一眼,依旧盯着地上狼狈凄惨的青年尸身。
“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吗?”她轻声道。
诸母微微皱眉:“小白,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是不该满心满脑都是情爱的。明明拥有了足以俯视世间、窥探法则的力量——你却口口声声都是一个男人?”
“……”白衣少女垂着眼,轻声笑了一下,“情爱?师尊,不是那样的。”
诸母扬眉,不是很相信的模样:“不是么?”
“我可能是喜欢他。但是,现在充斥在我心中的愤怒……跟他与我的关系无关。”白轻轻道,“因为,我现在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经脉。”
“……”诸母微微凝住眼眸,“所以?”
“玄他天生缺乏对灵力的亲和性,身体里经脉细窄,也难以存储大量的灵力。所以他用各种方法,强行吸收,强行将灵力困在自己体内……”
白轻轻一笑,声音疲倦而清幽。
“你看不上的七道灵纹,是他每一寸经脉都碎裂、修复、再碎裂、再修复的结果啊。”
诸母沉默了一会。
“是这样。”她很平静地开口,“这是个充满短缺的世界,每个人在其中都不得自由。总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众生命运中的林林总总。他已经苦了一百多年,现在终于解脱——你根本不该愤怒。”
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很惊讶。”她轻声道,“我现在的愤怒,好像已经不单纯是对师尊你的了。不,应该说——我非常、非常生气,但居然,不是对师尊你。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什么?”
“——十万空花。”
少女清幽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天上下起了漫天花雨。
那是梅花。
雪白的梅花,与她们所居住的梅花林的一树树梅花极为相似,却又全然不同。因为这是无根的花,是虚空的花,飞扬洒落,半透明的质地折射出瑰丽的色彩,简直像是梦幻泡影一样。
花飘落过的地方,蛛丝便消失了。
天地间的罗网不见了踪影,白衣少女也如一朵花一般,无声地落到地上。
她抬起眼。
“这个招式名,您还满意吗?师尊?”
诸母定定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很好。十万空花——简直不像是你这样不学无术的小笨蛋能起出的名字。毕竟给你们上文化课的时候,只有小黑在认真听,你要么在打瞌睡,要么在明目张胆地走神呢。”
“……”白默了默,忽然道,“这么说,您告诉我们的那些……词句?果然是来自于其他的世界吗。玄说过,那些话绝非凡俗之人能够说出,但世间却没有他们的痕迹。”
“是。”诸母坦然点头,“我游走过很多世界,见过很多灵魂。其中,也有一些非常出众的人物,一些大宗师——毕竟我对食物很挑剔。我不需要低劣的力量,也不吃肮脏的人。”
——吃人。
白衣少女面上模糊温柔的神色淡去了。
刚刚短暂的师徒闲聊气氛化为乌有,残酷的现实再度降临。
白抬起手,接住一朵此刻仍在飘落的梅花,有些怅然地望着它。
诸母也定定地看着这朵花,绝色的面容上表情不断变化,最终凝结成一个近乎绚烂的笑容。
“我要死了吧?”她笑道。
白衣少女没有看她。
如果此刻这里有第三个活人,想必会震惊地发现,之前萦绕白衣少女身上的金光,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果此人对灵力有所感知,必会发现,那澎湃的力量,已经深藏在白衣少女堪称纤细的身躯之下。
而如果,此人对最深奥的时空法术有所了解——便能够察觉到此刻的空间,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片空间的一切失去了实体,转而由无数的弦组成,每一根弦都在微微颤动,正是这种颤动,塑造了镜花水月般的万象诸色。
白衣少女手中的梅花,与她、诸母、地上的尸体和广袤的土地等等一切,一样真实。
但反过来说——世间种种一切,与这灵力显化的梅花一样,皆属虚空。
森罗万象,一切诸法。都只是她掌中花。
但这里没有第三个活人,只有新诞生的神,与亘古的魔,与失败者的尸体,共同见证这至高而孤独的决战。
“神与魔的战斗,就是这样。”诸母目光感慨,“小白,我每次都以为终于触碰到你的极限,但你总是在不停打我的脸。”
随着漫天花雨不断飘落,魔物背后多出的四只手臂渐渐虚化,美艳绝伦到让日月失色的面容都黯淡了不少。
“这么短的时间就领悟了无常法,学会了用规则抹杀存在?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才,还讲不讲道理啊——如果我是凡人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
诸母深深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但我不是人。而我深知宇宙之中,从来没有道理可讲——所以,这场狩猎的结果,我接受。”
绝色的魔物,环视一下四周,便就地而躺,还闭上了眼睛。
“十万空花。”她喃喃道,“为我送葬。也挺好。”
白默默地看着她。
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存在,比世间一切更美、也更强大的女性,就那样躺在满是裂痕的大地上。她的华服衣襟被扯开一截,高耸胸前的黑洞已经修复,多出来的四只手臂已经基本成为虚空,甚至都没有硌着她的背。
花雨还在洒落,诸母的身躯逐渐虚化,勾魂夺魄的美色也逐渐虚无。
斩断头颅也会再生,将身体炸成碎片也会重组。即使用灵力,也只能与之平平相抗——
要消灭这来自异世的、最古老的魔,只能从法则出发。
白的目光从掌中花,移到诸母身上。
一贯流淌着星河的眼睛闭上了,魔物眉目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白能够看出来,那并非是伪装。
突如其来的失败,转瞬间胜负倒转的死亡,对这为夺取力量筹谋百年、制定了可怕计划的魔而言,竟是……这样平淡的事。
空花。
生死爱恨,皆如空花。
新诞生于世的神闭了闭眼,握紧了掌心。
梅花在她掌中消弭,空中的漫天花雨也瞬间消失——无数根弦同时轻颤,一声不可听闻的绝响之后,一切恢复了寻常。
诸母慢慢睁开眼睛,已经半透明的身体没有坐起来,就只是那样躺着,双目微眯地望着自己的徒弟。
“怎么了,小白?”她淡淡道,“死到一半可不好。你应该不是这样喜欢折磨人的性子。”
“我改变主意了,师尊。”白衣少女站在原地,轻轻开口,“你吃了我吧。”
诸母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过了许久、许久,她不复之前美丽的面上才扬起一个困惑且困扰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什么?”
已经成为崭新神明的少女目光平静透彻,原本跟诸母相比只是清秀的面容,此刻却散发出夺人心魄的魅力——此世终极的力量,制造了绝对的威慑。
而这种威慑,人名之为至高之美。
“我真正的敌人不是你。”白淡淡道,“而我不想让‘它’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