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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镇大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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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汉往身后看了一眼,却发现白衣少女不见踪影。
“……”他没说什么,转回头。
帷帽之后,女人淡淡开口:“真人觉得,她是骗子吗?”
霄汉顿了顿。
“您说的是,刚才那位老妇人?”
琼夫人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有种微妙意味。
“不然,还有谁呢?”
几步之外人群喧嚣,此处却突然有种异样的沉默。
半晌,霄汉忽地朗然一笑。
“真人久居山上,或许对这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不太了解。刚刚那种骗术在五镇大集已经流行多年,但骗人的大多一口咬定大人物不曾露脸,不知道是谁,所以总也查不出确实的证据,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他笑着耸肩:“毕竟,这种小事也犯不着上搜魂台。”
琼夫人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谎。”
霄汉道:“何以见得?”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丰盈如玉的手,缓缓撩起帷帽前的轻纱。
蒙住眼睛的碧纱带,彻底出现在他面前。
霄汉全身肌肉一瞬间绷紧。
但下一瞬,他便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笑道:“不愧是洞彻一切的琉璃眼,真是让人浑身发怵。确实,没什么秘密逃得过这双眼睛吧。”
琼夫人轻声道:“那也未必。”
霄汉一愣,琼夫人却放下了帷帽的轻纱。
“真人胸怀坦荡,已是五峰最不惧这双眼的人了。”
淡淡吐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赞誉,她低头告辞。木峰之主步履微动,看似平和缓慢,却几个瞬息就完全消失了踪影。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若有所思的霄汉才回头,对如织人流提高音量:
“她走了,你总该出来了吧?”
行人们投来莫名视线,却无人应声。
霄汉也不急,就抱臂等。
白衣少女从很远处的人群背后冒出来了。
她慢吞吞地朝他走来,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
霄汉个子极高,虽然二人间还有点距离,但他依旧可以看到少女头顶蓬松的发旋,和微微翘起的几根不听话的头发。
他目光黏着那几缕乱发,嘴角微勾:
“你怎么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
“……你才是老鼠。”白板着脸,“我这种身怀秘密的不轨之徒,不想碰到琉璃眼不是很正常吗。”
霄汉扬眉:“头一次见不轨之徒这么理直气壮。”
白不理他:“一个时辰,到了没有?”
“……没有。”男人顿了顿,“才半个时辰。”
白的眼神逐渐失去光芒。
霄汉表情有些复杂:“……与我同行,就这么度日如年啊。”
少女反而惊讶:“那是当然的吧。你不也是,从见到我第一面就开始提防我。”
“……”霄汉沉默了。
灯火璀璨,映出少女妩媚而冷冰冰的眉眼。而那眼角下的泪痣,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月华,灯火与人群,都只是她的背景。
男人看了她好一会儿。
他容貌刚毅,刀削斧凿般,线条清晰而英朗。
但他眸光中,却带着些难言的复杂之意。
“我确实提防你。”他淡淡道。
白扬起眉。
“但不是你想的原因。”
白眨了眨眼。
霄汉缓缓吸入一口气,又极缓、极长地吐出。
男人吐息炽热,像是清寒的夜风都沾染了点点火星。
“火峰镇上,有一位卜者。在我上山求道之前,他为我卜命,说,我必将位至高山之巅,但也,必遭情劫。”
白微微睁大了眼睛,听着磊落的体修尊者,沉缓吐出的话语:
“我那时只是不信。哪怕后来真的成为了火峰之主,我也不信什么情劫——直到,见到你的第一眼。”
夜风清寂,身边一切嘈杂似乎都淡去,只有他宛如叹息的声音。
“我平生第一次明了,何为心动。”
“……”
白沉默着。
霄汉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觉得——”
白低声开口,仰起头来。
“——这只是见色起意吧。”
少女掷地有声开口,表情并不感动,反而有些鄙视无语。
霄汉一怔。
但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高大的男人甚至点了点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白表情更加难以形容了。
霄汉耸了耸肩:“美虽不是坏事,但在大多数时候,却也不会是好事。美是执念最可怕的来源之一,偏偏还因为看似无害,而被人歌颂。”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火峰修体修身,更易执迷于此。曾经有一位峰主,正是因为过于追求身之美,最后陨落了。明明是能够以力胜天下的强者,却终究战胜不了名为美的心魔。火峰道法,只有四字:无身有身。可是,有倒容易,无却何其之难。”
白一怔。
她想起之前霄汉说过的某位天资独步的天才峰主,忍不住问:“就是你说的,创造了阳极真火的那个吗?”
明明是很普通的疑问,可霄汉却不知为何神色微变。
他目光微凝,表情似乎有些后悔。
白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下倒真的好奇起来:“怎么了?”
霄汉捂住了额头,有点头疼般开口:“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提起。那个名字在五峰是禁忌,我们火峰之人其实也讳莫如深……我一时忘形,见谅。”
少女扬眉:“……明明都已经说到这地步了,还不能说完?”
“抱歉,真的不能。”霄汉苦笑道。
“……”白盯着他。
半晌之后,她有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你这样是会被打的。”
但她也没再追问。
霄汉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莫名有些软。
她虽然对他竖起浑身的刺,却总有一点体贴从不经意处流露。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无视她的可疑,不顾她的抗拒,硬是要争来,走在她身侧的这一刻。
现任火峰之主闭了闭眼。
“再跟我走一会吧。”他轻声道。
白没有动。
她好像在认真思考什么,片刻之后,神色无比严肃地抬头:“虽然你我立场不同,但你是个好人——”
霄汉神色愕然,然后立刻抬手阻止了她:“停。”
少女抿着唇,审慎地看着他,霄汉又慢慢收回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我还什么都没说,已经感觉自己很惨了。”他呻吟道,“就跟我走走吧,单纯走走——我不会说你讨厌的话的。”
白盯他一会儿,还是迈开了步子。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隔着一个有些微妙的距离。
集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热闹并没有消歇,人反而更多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普通人言笑晏晏,呼朋引伴,十分快活,修士们反倒大多脸色焦虑,看起来心情不佳。
“你不是说火峰弟子很喜欢逛这种集会么。”白左看右看,“一路走来,都没看到几个火峰修士。”
火峰修士实在很好认,穿得最清凉、显露最多身体肌肉的便是。
“啊,那是因为我让他们好好修炼。”火峰之主平淡地吐出了严格的发言,“大比随时有可能开始,玩什么玩。”
“……”白瞬间瞪他,“那你把我拉出来?!我才最需要好好修炼。”
“大比跟你有什么关系?”霄汉低头,笑睨她一眼,“五峰大比,要各峰精英弟子才能参加,我峰今年的名额,已经定了。”
白当没听见,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什么叫随时可能开始?这种比赛,时间还不确定么。”
“大部分时候是确定的,但今年是在水峰举行。”霄汉啧了一声,“水峰举办的大比,地点都在巨湖。巨湖是个麻烦的地方,湖里有封印,平时无法潜入。只有月相、天候、风云等一切已知未知的条件合适,封印才会开启。这种时机宝贵,一旦开启,大比也自然开始。”
他摇了摇头:“水克火,我火峰弟子在水底本来就吃亏……这次大比,估计难了。”
白脚下还在机械地走着,眼睛却已经睁大。
平时无法潜入。
那她,怎么会掉进巨湖之中?
她还在思索,霄汉却陡然停下了步子。
他走向一个摊位,买下了什么,很快就回来了。
男人回到少女面前,向她伸出手。
粗糙宽厚的掌心中,躺着一根发簪。
由某种宝石雕成的整根发簪,色泽如血,莹莹生辉,比一般的红宝石要更为璀璨。
白抬头看着他。
霄汉刚毅的面容十分沉静,在夜晚华灯映照下,近乎于一种温柔。
他低声道:“这宝石应该产自火峰,内含浓厚的阳炎之气。虽然比不上熔岩与天日,但你要修炼真火,带在身上,也会有所帮助。”
白沉默半晌后,超级谨慎地询问:“这确定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吧?不是那种我收下之后就算答应你成亲的套路吧?”
霄汉嘴角抽了抽:“我发誓,不是。话说你到底遇到过什么啊?”
白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垂下了眼睫。
“即使不是。峰主,别忘了你我只是暂时的和平。”
她没有伸手接过。
霄汉沉默了。他宽大的手掌微微曲起,似乎想要将这根如心脏般赤红的簪子遮起来,免遭夜晚的寒风。
但最终,他还是慢慢地摊开手掌。
发簪华光璀璨,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衣着松垮、袒露健壮胸膛的男修,刚毅的眉眼微微垂了下来。
“或许吧。但是,这与我现在想送你这根簪子无关。我偶尔也想从心所欲一次——在峰主的责任之外,遂一遂自己的私心。”
他眸光与夜间灯火的华光融为一体,开口的声音低沉而醇厚。
“光阴易逝,佳会难得。谁知你我,何时陨落?”
白凝视着他满是厚茧的粗糙掌心,又抬头看向他目中的灯火。
他是五峰的强者,必然能超越百年寿数。但生命……
总是同这夜间灯火一样,是无比短暂的火光。
白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根红簪。
“我猜你比我先陨落。”她道。
霄汉一噎,有些哭笑不得,又忍不住笑了:“你啊。”
白握着簪子,看着他:“到现在为止,一个时辰总该有了吧。你说过,陪你走一个时辰,就助我炼出真火。”
“……行。”霄汉表情有些无奈,“但夜间阳气最衰,炼不出的。这样吧,明天日出之时,你在上次昏倒的地方等我。”
“哦。”
白将簪子收入袖中。
霄汉站着等了一会儿,却也再没等到她多说一个字。
只是站在那里,身上就会黏着许多视线的男人,最终闭上眼睛,很轻地、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消失于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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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互赠信物的一幕,在集市上并不少见。
年轻或是不再年轻的男女,好不容易趁此机会一同出游,互相馈赠的情景再平凡不过。
然而,还是有人将这平凡的一幕,看了很久。
沈宁定定地站在人流之中,背着华光,神色被掩进夜色里。
他身后,彪悍青年张小五用胳膊肘捅了捅同样神色复杂的菖蒲,笑道:“看到没有,在这里,壮汉才是香饽饽。”
他曲起胳膊,炫耀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
菖蒲低下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萤的手。
萤本来正在啃着糖葫芦,好奇地看着两边。她人矮,只能看到人们的腿,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
此时察觉到菖蒲牵她的力道加大,萤不解地问:“怎么了,菖蒲姐姐?”
菖蒲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要不要,再买点什么吃的?”
萤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有点想吃上次那个饼,就白姐姐送来的那个。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的?”
菖蒲顿住了。过了会,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饼在哪里买。”
萤微微一怔,随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啊啊没事的!糖葫芦也很好吃。”小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晃了晃菖蒲的手,“长青哥哥没来,我们也买一个带给他吧!”
菖蒲轻声答应,带她去旁边的摊位上买糖葫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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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汉走后,两旁的人流挤挤挨挨,从白衣少女身边擦肩而过。
她应该离开的。
应该抓紧一切时机修炼——她的处境,已经在悬崖边缘了。
这么想着,但白的脚却骤然钉在了地面。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萤与菖蒲。
两人小手牵大手,站在摊位旁,似乎在买着什么。
这本是平凡而温馨的一幕,是她所熟识的人们获得了静好生活的证明。
可白的神色越发凛冽。
周围无人发觉,但她能够清晰地看见——有一条不知从何处而来、极细极细、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之线,系在了萤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