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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4月三日 星期三 天气:小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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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4月3日星期三天气:小雨
亲爱的日记,翻开你的第一页,那朵水印的向阳花刺痛了我的眼睛。虽然她没有色彩,但我可以用蜡笔为她镀上一层浓郁的金色,想象她沉浸在午后阳光里的样子,恬静优雅,静诉着希望。
于是我用力把你合上,因为现在的我,只适合用一片被毛虫啃得千疮百孔的烂菜叶来陪衬,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奄奄一息,我甚至能听得到他们绝望的呐喊和仓皇无助的呻吟。
亲爱的日记,我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你翻开,用整个手掌紧紧盖住那朵可以肆意绚烂的花朵,请你感受我从心脏最中央蔓延出来的痛,然后可不可以,给我一丝慰藉,哪怕一丁点都好。
今天下雨,于是我逃课了,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理由。我逃课的地点,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不会往这里多瞥一眼,它蜷缩在学校东北方的一个角落,从食堂偏门出来向右一拐就是。很奇特的造型,算是食堂附属的一座很小的楼,有一段盘桓而上的木质楼梯,因为年代久远而散发出浓重的霉味。有些楼板已经开裂了,上面附着着厚厚的一层油污和灰尘,镶嵌在生了锈的深红色铁框里,让任何一个珍惜生命的人都不会有踏上去的冲动。这座小楼很高,抬头似乎望不到顶,我曾不止一次猜想过它到底有什么作用,对于我们这所历史悠久的高中,也许它曾是抗日战争时侦查敌情的堡垒,如果是这样,那么它顶层的视野一定很开阔,或许可以看到两条街之外卖盐酥鸡的老奶奶。事实上,自从几年前曾有一个女生爬上这座小楼顶层试图跳楼自杀的事件发生之后,学校就在第五级台阶处安了一扇铁门,以及一把威严的闪闪发亮的大锁。我就坐在第三级台阶上,两边都是水泥砌起来的矮墙,可以完全遮住我的身体,加上上课时间食堂这边的人少之又少,这里理所当然成了我伤心欲绝时的避难所。
我双手环着膝盖,在闷闷的雨声中把头深深埋到胳膊和双腿圈起来的小小空间,将油污和霉味混合一起的味道深深吸入到肺里,看着脚边一只慢慢蠕动的甲壳虫,忽然觉得它很亲切,像落难时的战友和亲人。
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眼睛,无论抬头还是低着头,无论笑还是哭,无论把腿蜷缩还是伸展,心口无一例外地感到窒息,仿佛一夜之间被几千只白蚁啄食而空,我手足无措,不知用什么来将它填满。只能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回想昨天电话里他说过的话,试图找出一点点不忍和疼惜,让我至少相信他对我的残酷背后隐藏着可以让我不那么绝望的苦衷。
“你还不知道吗?你就是贱!”
“算我求求你,饶了我,离我远一点,好吗?”
“我以前眼睛瞎了,怎么看上个你!”
我这辈子第一次充分领悟了“伤心欲绝”和“欲哭无泪”的含义。什么叫物极必反,如果张爱玲现在站在我面前给我讲一个惨烈的悲情故事,我一定前仰后合大笑不止。
我的小骆驼,我的贴身钱袋,我的暖手宝,我的私人自行车修理工,我的阳光,我活下去唯一的支柱和依靠。你真的对我说了那些话吗?是不是我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还是上帝做了梦,梦醒了,便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一根头发都不给我留下。哦,我忘记了,我从来,都不是上帝眷顾的人。
遥远的音乐响起,十二点,放学了。我起身,狠狠斯掉黏在裤子后面的一块口香糖,然后用脏手擦了一把脸,在平时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细菌会进入毛孔刺激痘痘生成,但现在的我不会在乎了。我这张毫无意义的脸,再也不用留给谁看了。
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外涌,我竟然完全听不到嘈杂的人声,是聋了还是怎么着了?我用力摇摇头,千万别眼前一黑摔倒在泥水里,所有丢人的事都让我撞上了,就算死可千万得低调点,不然传出去做鬼也抬不起头。
“李秋然你去哪儿了!”
晕晕乎乎中突然有人扯了我一把,头顶上方的雨停了。我回过头,看到同桌一脸的不解和狐疑。
“我饿了,去吃了点东西。”
“饿了?你去哪儿吃啊?食堂上课期间不开放的啊!”
“没事,别管我了行吗?”
“哦,那你自己小心点啊,我赶着去吃饭,先走了。”
她看着我,眼神冷淡下来,嘴角抽动了一下就打着伞走了。雨又开始稀稀落落地打在我的脸上,清清凉凉,夹杂着一点泥土的腥气,蜇的眼睛生疼。身边的人,有多少都是同桌这样的,可以和你聊天唠嗑,东家长西家短,说说这个人考试作弊,说说那个人父母离异,说说哪个美女又找了哪个痞子男。或者见了面寒暄一下,貌似关心地问长问短,却只要听到你一声“没事”,就长吁一口气扬长而去。世界是这样的庞大,有几个人是可以认真听你诉说衷肠大哭一场的,就算有,又有几个是你哭诉完毕不会感到难堪和愧疚的。在这个人人都拼了老命的高三,像我这样活得乱七八糟逃课不眨眼的人,真的不多。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校园门口停着很多高级车,有家长四处张望找寻他们的孩子;高高大大的男生一手举着伞一手搂着身边瑟瑟发抖的女孩幸福地向前走;热爱学习的高材生们即使是雨天都会在手掌里藏个小纸条,边走边读;门口便利店年轻削瘦的老板乐呵呵地卖出一把又一把刷着淡淡色彩的透明伞,和一包又一包散发着茶香的心相印纸巾。
鸣笛声,吆喝声,喧闹声,脚步声,雨滴声,现在我全都听到了。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下午干脆不去上课了吧,这样的状态坐在那里就是一个摆设,还免了惹我们那个革命派班主任心烦。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知道我用夹板拉直的头发肯定已经不成样子了,我是天生的自带卷,又乱又蓬,一沾水汽像极了五十年代躺在路边的叫花子。上帝赐给多少女孩又黑又亮又顺直的长发,那些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晕的黑色瀑布,微风中温柔地轻轻飞扬,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销魂。然而,无论有多少,都不会轮到我,这就是现实。
我决定去好伦哥大吃一顿,我知道食物永远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给我似乎可以抚平一切伤痛的快感。披萨的名字总是那么好听,阳光海岸,夏威夷风情,田园风光,金牌至尊……仿佛这样一来每张饼上面都会咧开一张大大的笑脸,然后沿着舌尖、上颚,喉咙、食道重重跌落进胃里,将世上最古朴最单纯的幸福一并带下去。我拼命、拼命地拿取食物,每一样都盛满满一盘,碳烤鸡翅和香酥蟹钳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我固执地迷恋那种从骨头和甲壳缝里揪出美味的满足感,可以全身心投入,舔到骨头都索然无味,然后意犹未尽细细嗦叻每一根手指头,品味残留的鲜美。我大把大把抓起金黄金黄的薯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灌进胃里一杯又一杯鲜橙汁和香芋奶茶,大块大块咀嚼披萨饼、咖喱饭、抹茶蛋糕,整根整根吞下干炸泥肠和豆沙春卷……我把我的一切都融入到眼前温热的食物中,感受淀粉和蛋白质亲吻胃部时默契而长久的安全,以及油脂沉甸甸的饱腹感和小麦沁人心脾的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红色檀木桌一张张空下来,整个空气中充盈着各色食物混杂的气息和抹布上洗涤剂加泔水淡淡的味道。我想一定有人开始在我身后指指点点了,但我没有抬头,惯性让我压根停不下来,一定像极了贪婪的暴食症者。我用余光扫到有人朝我走来,来自我左后的方向。我想如果是服务员请我离开我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他,自助餐从来没有规定不许暴食症者进入,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足足可以吃掉他几倍的餐费。那人走近我了,我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还是不回头了吧,无论他是谁我都不在乎,不是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我真正在乎得起的?
“然然,为什么这么对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的声音。
我终于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回过头去,意料之外的人。
我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我用力吮吸她身上属于女孩的暖融融的气息,有一种米兰花醉人的香气。
“然然,好久不见,你怎么可以过的不好。”
我只是哭着,任凭似乎憋了几个世纪的泪水争先恐后迸出眼眶,澎湃在整张脸上。这是我千辛万苦等到的人,一个在她面前我终于可以不再坚强不再掩饰不再伪装的人。
“哭吧孩子,哭累了我们回家。”
梨子头发烫了,下巴尖了,戴耳环了,会化妆了,声音不那么沙哑了。三年了,三年之后见到她,我终于还是彻彻底底崩溃到她怀里,就像从前那样。亲爱的,我连滚带爬长了十八年,第一次这样深刻地发现,原来自始至终,你是我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从我们穿开裆裤起,我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和你一起,我们两个人的孤单,终于变得有些力量,不那么单薄了。
哭了好久好久,我透过朦朦胧胧的泪水看到服务员把我桌上二十几个空盘子收拾干净,几个人围着一点点清理着我的一片狼藉。忽然一阵恶心,我推开梨子哗啦哗啦全吐到了地上,清一色大粒大粒黄白色粘稠物,令人愈发作呕的恶臭。几个服务员一时间都傻呆呆地站着看我,甚至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捂上嘴巴,天知道,我是真的在心里向他们鞠躬道歉。我一边吐一边流眼泪,直到尝到喉咙里腥丝丝的血味。我抓起桌上一大捧餐巾纸,喘着粗气直起身,却意外地看到梨子哭了,眼泪像两道小溪顺着她光滑的脸庞悄悄滑落,眼睛红红的。我腾出一只手揩掉她的泪水,只觉得我心里的那个大洞,在越陷越深。
我发誓那是我在公共场所最最狼狈的一次。我用了十分钟把吃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食物全都吐了出去,给好伦哥里九个上下午班的倒霉员工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同时成功地给了我多年不见的挚友一个异常难忘的重逢。我记得梨子低着头帮服务员们清理我吐出的秽物,而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向虎着脸的服务员道歉。我想遇上我这种夸张的顾客,他们宁愿每人倒贴四十九块钱。
离开好伦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雨停了,天却还阴着。梨子紧紧攥着我的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梨子,对不起。”我不敢看她,用余光注视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然然,我们彼此有多了解你是知道的,我想如果不是遇到摧毁性的大事你绝不会这样糟蹋自己。今天你累了,回家睡一觉,周末晚上我们出来好好聊聊,你的故事我一定要听的。三年不见了,就算仅仅是心窝子里的话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陪着你把你的不痛快都倒出来。”
“嗯。你变漂亮了。”我说了句实话。
她笑了笑。“日子总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对吧?”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更紧更紧握她的手。
梨子开一辆黑色越野载着我在城里兜了几圈,然后送我回家。她长大了,我却还没有。
回家时间被我掐的很准,妈妈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事实上,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没有功夫搭理我。我望望窗外,大概明天也不会放晴了吧。
“然然,我今天去你姥姥那儿了,你小姨回来了。”
我的心不由得一哆嗦,打了个冷战。我小姨,这女人绝对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人物。
“又出什么事了吧?”
“嗯,她怀孕了,非要生,想留给我。”
我愣在那里,牙齿恨得直痒痒。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倒霉啊。”
我扔下书包,进房间把门锁上,倚在门框沉沉呼吸。全世界都陷入麻烦了,我的路,我家的路,该怎么走……
亲爱的日记,你看看我,全身的幸福都被狠狠剥落了,留下我敏感的躯体,赤裸裸地曝于日光下,除了等着被完完全全晒干,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晚安,我的日记,这辛苦的一天,至少是落下帷幕了。我搂着我的孤单,我的绝望,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