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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章 星期四的左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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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敲门声,也没有那句『请进』响起,「咿──」地一声,舰长室的门被推开来。
赫德拉姆张开眼睛,漆黑的寝室里寂然无声,他等了一会,格尔哈特的脚步声直挺挺地从舰长室一路响到舰长寝室的床边。
「赫德拉姆,」格尔哈特乾涩地开口,「我……其实很荣幸……能够出于我本身的原因,被、被你所……喜……」他大口深呼吸,清晰地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痛,「被你喜欢。但是……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情。」
赫德拉姆反射性地咬住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动弹不得。
「如果你不再提起……不在提起这件事,我不会辞职。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待在舰队里,继续担任你的副官。如同今天之前。」
他茫然地问,「你为什么……还想留下来?」
没有立即听见答案,但赫德拉姆听见格尔哈特叹了一口气,在床沿摸黑坐了下来的声音。
「因为我无法接受……」格尔哈特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曾经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也有对艺术细腻的感受力,但那些风花雪月的闲逸与海上的军旅生涯无关……他已经很久不曾考虑过关于人类的感情这回事。凭他自己的能力,似乎没有办法把话说的更清楚些,他斟酌着字句,「因为……」却仍说不出口。
如果这并不违反你所谓的道德呢?
「因为,我只是无法接受而已。」格尔哈特这么说。
他只是无法接受而已,但他仍出于自身意愿,希望能继续待在自己的身边……
赫德拉姆心口剧烈地绞疼了起来,带着不可思议的甜美与苦涩交杂纠缠的复杂感受。他早警告过自己千次万次,结果,仍旧还是自己最不想见到的这种结果。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
漆黑中,铜盆的透气格间隙里,炭火正隐隐发出黯淡的光芒,格尔哈特甚至不确定那其中有没有温度传出。赫德拉姆应该还想说些什么……他想。他听见赫德拉姆细微的呼吸声,带着犹豫。舱房里冷得吓人,格尔哈特顺手将铜盆翻了一面,还来不及复燃的炭火使舱房中显得更加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的寝室里,不安的低微摩擦声听起来很明显,格尔哈特直觉是赫德拉姆从被褥里把他的手伸出来。虽然没有看见什么,但格尔哈特的脑中已画出了大概的轮廓。那只看起来坚定有力的手伸出被褥,正茫然地寻找些什么。
因为你是『格尔哈特.阿迪肯』这个人!
赫德拉姆的这句话,在格尔哈特脑海中被忠实地重演了一次又一次。虽然线索很缺乏,但他仍能从他自己的反应里,归纳出整件事情的完整面貌,关于他自己的矜持。
虽然他仍无法正视。
「赫德拉姆……」他长叹着,向着他认为的那个方向伸出手去,在床褥上碰到赫德拉姆同样冰冷的手,「你根本不应该让我知道,如果你不表现出来,」如果彼此都心照不宣,「就始终是之前那个样子,那该有多好……」
「是你要我说的。」
「什么?」
「是你要我说的。」赫德拉姆坐起身来,低声重复了一次,「你叫我这么做,是你自己亲口对我这么说的,你说,『正确的事……相信,并且去做。义无反顾地。』我、我对你的心意……绝对不是错事,所以我这么做了。你说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而且一直努力这样做到。不能因为怕你拒绝我而退缩,我不能违背我的信条。既然相信这是正确的事,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正确的事……相信,并且去做。义无反顾地。」格尔哈特怔住了,这句话是他率领私人舰队的时候,时常挂在口边、放在心上,无时不刻恪遵着的信条,这个年轻人竟如此流利地脱口而出?
「我在斯德哥尔摩见过你,」赫德拉姆心里一直信仰着这些疑问的解答,「八年前,我就相信你说的话。」如同站在码头边上的那个站得笔挺的伟岸身影对他来说的意义。
「八年前……」格尔哈特沉默了一会。八年前他在做什么?八年前他仍相信这世界上存留着努力便能实现的正义,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做为。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出海……我对掌权、当海军大臣、随侍在陛下身边都没有兴趣,但我想做些什么事。你明白吗?格尔哈特,我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什么都不是,但我必然应该站在我应该站的位置。在王权与神权的冲突之下,我攻读法律,无论做什么都帮不了瑞典,但我仍相信我确实该做些什么……我该去的地方是大海。」
格尔哈特觉得自己的喉咙乾涩,「赫德拉姆……」
「你击沉了这么多海盗船,为什么?或许是正义、或许是秩序,总之你是为了你坚定的信念,而我也是。走不出海洋,就走不进这个世界……也就走不出伟大的时代。」赫德拉姆清朗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相信那些正确的作为,就像我相信你。」
格尔哈特感到赫德拉姆握住他的手的手指轻轻地发颤。
「或许你早已不记得了,格尔哈特。」赫德拉姆说,「当时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得,而我回答的是,『是的,先生。我也要像您这样地无所畏惧。』这其实是我出海的真正动力。」
「赫德拉姆?」格尔哈特怔怔地藉着复燃的炭盆里微弱的金光,凝视着慢慢抬起头来的赫德拉姆现在的容貌,努力与回忆中当时少年的轮廓对照着,「那个孩子……就是你吗?」
赫德拉姆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出他少年时代的倔强神情。
「是你吗?」格尔哈特喃喃地问着,「你说,我也要像您这样地无所畏惧;我也要像您这样,站在自己……自己的位置上如同神祇……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赫德拉姆静静听完他复述的记忆,默不作声地把脸埋在他们两人手掌间,有点温热的湿润,藉由手心的触觉传递到更深处。
格尔哈特皱着眉,像是想确认什么似地,抬起他的脸定定地注视着。那张脸上再度露出既熟悉又陌生的、八年前那由衷的信任与崇拜,如同他少年时代的样子。
这不由得让他的眉跟心一样更紧蹙。
「我是为了找到所有疑问的答案而出海的。」所有答案都在海面上等待他去找寻。「一直到我在汉堡见到你,才知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阿迪肯提督。」这就是他对格尔哈特的承诺,他做到了,那么义无反顾地。格尔哈特在汉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认同了他的无所畏惧。
「正确的事……」格尔哈特的脑中像是被抽空了一层,是他亲口这么教导那个少年,是他一句话让那个少年慢慢变成现在眼中的青年。这一切是他亲手促成,他根本无法用人的道德或神的道德,去判决这份感情是不是『错事』。
如此纯粹而不带杂质的感情,根本与道德无关。
「你上船之后,我无时不刻地盼望你能想起来,」赫德拉姆低声说,「我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克制……克制自己想跟你亲近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但我这种病症,每天都在加剧。」
「你只是……」格尔哈特艰难地开口,「你只是抱着一种崇拜的情绪……」
「若只是单纯崇拜一个人,不会想要亲吻他。」赫德拉姆的声音很低,甚至在发颤,但他的双眼毫不回避地注视着格尔哈特的眼睛。这双眼睛并不属于一个孩子,格尔哈特这么想。他思考过自己的感情,用成熟的思虑。
「那你也……你、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你不应该强迫我。」
「对不起。」赫德拉姆对他刚才那个粗暴的强吻道歉,「所以我现在……我应该,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同意。」他说得那么坦率,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打从心里就不认为那是错事,所以理直气壮地提出了他的要求,即使他仍在发颤。
格尔哈特没有开口……他说不出话。
赫德拉姆说服自己以最大的勇气,颤着手试着去触碰格尔哈特紧绷的、线条简洁的脸。
「格尔哈特……」如此真实,「不要推开我。」
格尔哈特看着赫德拉姆脸上带着极其纯粹的信任与极其深切的渴求所交织成的、更深刻而更浓重复杂的情感,慢慢地,越来越向自己靠近,无法作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格尔哈特慢慢放松了自己脸上的线条。
赫德拉姆怔怔地望着他带着默许的浅灰色眸子,感觉自己即将在这片无比深邃辽阔的、天色未明时刻的海面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