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五章 第四个星期三 ...
-
「叩!叩叩!」
敲门的节奏显得相当随意。那是一种习惯性而不带徵询的、下意识的敲法。
紧接着,没有谁等候那句根本不该存在的『请进』响起,直接「咿──」一声,推开了赫德拉姆的舰长室门,门后,格尔哈特有点哆嗦地挤进舰长室,顺手带上了门。
他的肩上披着他那件万年不变的黑呢立领军用短外套,里头只单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最上面的三颗釦子没有扣住,敞开的衬衫领口里头,露出了一块小麦色的肌肤……然而他并不觉得失礼,姿态随性而自然。
一进门,他就把他手上捧着的温热的小陶壶,连同里头已经烫热的蜂蜜酒整壶递过来。赫德拉姆眯着眼睛接过,用眼角余光悄悄地打量着他。
格尔哈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如此自然地把肩上的外套放在椅背上挂好,顺手整理赫德拉姆床前小桌上杂乱摆放的书,接着把烤火盆移近一点,除下了自己的长统靴,一屁股坐到他床上,搓着双手,「外头真冷。」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赫德拉姆还是个少年,第一次离开内陆,跟着家族的长辈一同前往斯德哥尔摩去。在那个号称木头岛的港都里,他第一次见到海、见到了船、见到了他。
好多大船啊……少年的赫德拉姆这样赞叹着。一个父执辈的老水手指着站在码头边上,那个站得笔挺的伟岸身影对他说,你看到的这些船,还没有他击沉的海盗船来得多呢!
像脱离操纵线的木偶似的,赫德拉姆唐突地离开长辈定下的路线,离开马车,直驱码头。突兀地抬起头对那个高大的男人开口。面对海盗……您不怕吗?那个男人低下头来,看着迷惑的少年,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正如他很多年后看惯的,天色未明时的海面一样,深邃辽阔。
『正确的事……相信,并且去做。义无反顾地。』
不久之后,一样如同脱离操纵线的木偶……彷佛一夜之间长大的赫德拉姆背离了家族的期望、也背叛了长辈的安排与他师长的指导,毅然逃脱了他被安排好的人生路途,转而奔向无尽的海洋。
少年心中苦思的疑问与对人生的困惑,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解除了。
他的答案在海面上。
我要出海。仍是个少年,却成熟了许多的赫德拉姆这么说,『我不去念法律与政治了。』他为他的人生做下了决定,抉择了他自己的命运,『我要去见爵士,我要加入瑞典海军。』
◇
赫德拉姆望着格尔哈特,仍淡淡地笑着,默默回忆曾经的旧事。初任提督的他,慕名赶到汉堡港时,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击沉了许多海盗船的提督』,格尔哈特.阿迪肯。
那个男人宛如当年那样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话,但赫德拉姆不再被对方俯视着,他已经成长到足以跟对方平等地对视这样的身量。面前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沉静许多,但如同当年一样,仍无比深邃辽阔得像……天色未明时的海面。
而现在,格尔哈特就用这双眸子望向他,「今天怎么了?一直出神?」他指着赫德拉姆手里捧着的小陶壶,「不放下来?」
「没、没什么。」
他笑起来,「我脸上开着花?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着你?」赫德拉姆反问,他顺手将小陶壶放在小桌上,试着把手伸向格尔哈特的颈侧,「我看看你脸上开着什么花?」
这一刻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如此靠近格尔哈特,货真价实。
「你身上好香。」
「是皂荚跟木樨的味道吧?」格尔哈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肩上的沉重感令他放松的情绪突然间醒了过来,「……赫德拉姆?」
煤油灯的金色光芒投射到赫德拉姆的蓝眼睛里,简直灿然炫目。格尔哈特眯起眼睛,却回避不了那双眼睛的注视。两人的距离那么近,格尔哈特的心口处有一种很紧绷的感觉,他试图平静下来,但完全没有办法掩饰住澎湃的海浪,挟带着强大的力量汹涌而来,格尔哈特明确地感到船只侧向倾斜了一下。
无可抗力的,海上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晕船的感觉。
格尔哈特抓紧最后一个机会拒绝,「赫德拉姆……」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赫德拉姆温热的气息已经到达他的面前。
「住手!」
赫德拉姆明显地停顿了一秒,但他没有听从他的喝止,骤然吻住了格尔哈特。
肇事者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应知觉的能力,甚至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感觉,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应有的身体机能完全反映在另一个人身上。他面前的这一个。
从四片嘴唇初接触的时候开始,格尔哈特就全身无法动弹,但感觉突然变得极其敏锐。赫德拉姆火热柔软的嘴唇覆盖在自己的唇上,其中传递着不只是浓重温热的气息,那一切,原是粗心一点就会完全忽略掉的细腻触觉……格尔哈特从他被赫德拉姆分开的嘴唇中间,汲取到他用唇舌渡给他的淡淡的麦酒香气。他错觉自己在发颤。从他的眼中看出去,只看到距离极近的灿银掩盖下,赫德拉姆那张白皙的脸孔。或许不是错觉……他逐渐模糊了视线,轻软的银发一丝丝飘到他脸上来,麻痒痒的,与唇舌间的交缠同样让他战慄。
他抵在赫德拉姆肩上的手突然发力一推,年轻的舰长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后撞上舱壁。格尔哈特抿着自己被温暖了的嘴唇,接触到这冰冷的空气,竟然让他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赫德拉姆苍白着一张脸,定定地注视着他。那张脸上找不出一丝悔意。
「卑劣!」格尔哈特冷冷地斥责。
「哪里卑劣了?」赫德拉姆扬眉反问,「你可以愤怒,但这绝不卑劣!」
「这是违反道德的!」纵使格尔哈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怒过。他自己都无法否认,「这完全是违反道德的!」这个年轻人撩起了自己的怒火。
「道德是人定的!」赫德拉姆攥紧拳头。
「道德是神定的!」格尔哈特抬高声音更正他错误的想法。
「呵……」这是很轻蔑的笑声,「该隐杀害亚伯,起因不是由于献祭与上帝的私心?被放逐之后又以七倍的惩罚保护该隐,甚至放任该隐、塞特与亲妹妹□□,至于罗德的两个女儿与父亲同寝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用我告诉你吧?」
「上帝向摩西的以色列子民颁布律法,才将人世的人伦关系及道德规范规定下来……」格尔哈特顿了一顿,恼怒地挥手,「跟你解释这些没有用!」声音却明显低了许多。
两人都闭口不语,「啪!」烤火的铜盆里传出一声木炭爆裂的声响,之后便全然安静下来,任由难堪的沉默凝结在空气中。
赫德拉姆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了头,他的颈子重得不得了,「我无意冒犯你,只是……」他茫然凝视着自己的床单,低声开口,「只是……如、如果……如果这并不违反你所谓的道德呢?」
如果这并不违反道德?格尔哈特怔了怔。
「……赫德拉姆,我很抱歉。」他放软声音,万分艰难地开口,思考着该怎么措辞,才不会伤害到这个年轻人,「我……并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喜欢男人,但……」
「该死!」赫德拉姆忍不住咒骂。自己这份纯正诚实而毫无杂质的心意,竟然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羞辱了?赫德拉姆一下子跳起来,「听清楚!」他紧紧揪住格尔哈特的衣领厉声纠正,「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不是喜欢『男人』!」赫德拉姆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声明,「我所喜欢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因为你是『男人』,只喜欢你『格尔哈特.阿迪肯』这个人!」
那是用尽全身气力说出口的话……格尔哈特听得胸口一窒,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
眼看着,赫德拉姆一说完,就颓然放开了手,向着舱壁重重地躺倒,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
他再度抿着自己的嘴唇,无可避免地又想起刚才那个生涩粗鲁却令他发颤的吻。
「格尔哈特,」赫德拉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窒,「今晚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你出去吧。」话里带着说不出的古怪平静,「……你要辞职的话,到奥斯陆靠港后,我会处理的。」
四周那么安静,赫德拉姆听见格尔哈特替他捻熄了灯,悄悄地退出舰长寝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