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锋歌》焚灯照夜

27、第 27 章

　　二十七、

　　桑珏带了百人出城，与城外部队会合后，又与项伯臻兵分两路，由两条路同时进发，直杀白萍州方向马头帮据点。

　　不出意外，据点中只剩下一些无关轻重的小卒。

　　项伯臻带着人检查了据点周遭，折回来的时候说，“走了至少八日”。

　　桑珏看着燃烧的马头帮据点，又看向远处的山脉。项伯臻说对了，这是调虎离山的计策，探子张没有被马头帮信任过，连那些混血也不过是派出来的饵。

　　此时回头，不过是无功而返。若是这群蚊蝇似的东西胆子大些，兴许能与迎关郡那头一同包夹到，但到底都是废卒，与先前的那些并无二致，大鱼也必不会在此轻易上钩。

　　但桑珏要的不止这些。

　　迎关郡那头有他留下的黑云骑，更有坐镇的龚不凡。桑珏从一开始便知晓，对面手中所剩的筹码不多，要骗这样的鱼儿上钩，便要先抛出足够诱人的筹码。

　　没有了他与项伯臻，迎关郡明面上便只剩了下桑玉夕。

　　桑珏望了一眼项伯臻，他的眼里有毫不掩饰的野心，与这场火一起烧的连天。还不到时候，但是无妨。对面这点小小的阳谋，他愿意成全。

　　桑珏拉动马缰。

　　“他们进山了。”

　　“追。”

　　他还能替他们再添一把火。

　　……

　　“他们进山了。”

　　热吉拉起身，半人高的斫刀拖行在地上溅起飞尘，他从墙上摘下最轻的弯弓，抛向坐在一旁的阿依提。

　　阿依提接下那把弓，她摩挲过弓弦，却将弓放在一旁，站起身来。

　　“我拉不开弓了。”她敲了敲手中的长杆烟斗，“有这个，够了。”

　　热吉拉深深的凝视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拖着刀路过她的跟前。

　　外面的人马已经整装，阿依提走到石室角落里，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的颓丧男人。

　　她用烟斗挑起金老汉的下巴。

　　“你的儿子死了，死在你们大煜太子的手里。”

　　“那也是…你的儿子！”金老汉抬头，双目怒到赤红。“他是为了讨你欢心，才贸然就带人去了迎关郡！”

　　“你们、马头帮有那么多人，你认识那劳什子的头，为什么让他去！”

　　金老汉拍着椅子就要站起来，阿依提却只是静静地抽了一口烟，那柄烟斗压着金老汉的肩膀，又生生将他压回原位。

　　然后阿依提抬起手，忽的便是带着破风声的一耳光，结实的落在金老汉的脸上，打的金老汉怒气全消，连带着双耳嗡鸣，脸歪在一旁，久未回过神来。

　　女人的烟杆在金老汉的视野里晃，她说：“飞不起来的雏鹰回不了巢，摔死就是他最好的归宿。是你愚蠢的父爱让他活到现在，却让他的尸体和草原的血脉一起，挂在城墙上任人羞辱。”

　　“你没能庇护他，就该带上你的人，去为他复仇。”

　　看着茫然的金老汉，阿依提的嘴拉扯出一个像是在笑的动作。

　　“我也会去。”

　　金老汉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忽然起身抹了把脸，追出了石室。

　　混血们翻上了马，叫嚣着，马蹄和啸声惊起满林的飞鸟。他们等了这样久，骗走了那大煜的太子和杀神，只要杀光了迎关郡，再掠走公主，从背后打开长横关的门，他们就能回到草原。

　　“草原上有什么？”

　　桑玉夕坐在窗边，擦拭着手中白虹清亮的剑身。晌午的日头落在白虹的刃上，经由桑玉夕一个提起的动作，便在此处摔碎做一室的霞。

　　燕晚归坐在她的对面，僚牧便候在门廊外，对着荷叶屏风，略略一躬身。

　　“小民以为，草原上只有蛮子。但公主若问的是马头帮为何存在，混血为何一意孤行亦要回到草原，小民有一个答案，不知可否能为公主解惑。”

　　僚牧停顿几息，没有等来回音，便再说下去。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未曾得见便易生出期许，只不管对方到底如何。”

　　大煜现有的混血大都是前朝末期，蛮子大举攻入关内所致。而前朝原有的马头印所刺的马头帮，则一般指在草原与关外互市之间游荡的混血。

　　在既不属于草原亦不属于中原的地带，马头帮便是生长在土地上的蛀虫。

　　他们渴望回到草原，但草原人没那么看得起他们。而至于周遭的每一个国家，即便再小，亦不是他们所能招惹。他们混进关内，却发觉关内亦有混血。

　　大煜的律法虽对犯事的混血责罚更为严苛，在法令上却并未有额外的规束。这是一位帝王的仁慈，稚子何辜。

　　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对周遭的每一个人而言，却只都意味着一场侮辱。

　　关内的混血同样遭受排挤，举步维艰。

　　混血零散，却并不少。若是将这样的力量拧起来，该当如何？

　　丹瑚便是这样做的。他们宣扬草原，而在丹瑚的一两滴泪水里，轻易便让人相信，赫尔赫特群山的背后，有他们的另一片故乡。

　　那里没有排挤，没有冷眼，没有隔阂。每个人都亲如手足，互相爱护。他们会在水草丰沛的地方放牧，在湿润的草叶上起舞、点起篝火。

　　没有父亲，山就是他们的父亲。没有母亲，草原就是他们的母亲。

　　至少，不必再为混血的身份而自卑，而朝不保夕。毕竟谁能忍受就连亲人都将己身视为毒瘤，诞下自己的母亲将自己视作屈辱？

　　僚牧站在庭院里，看着荷叶屏风的脉络。

　　“便一味的觉得，自己身在樊笼，只要跳出天地，外面便总是好的。”

　　屋内，桑玉夕放下擦拭的软布，递到燕晚归手中。僚牧这话若是放到一段时候之前，她便会觉得是意有所指。

　　她也是要挣扎着飞出樊笼的困雀，可外面的天地，当真就比父亲与兄长的手中更为好吗？

　　并不，这世间绝没有哪一处的日子比活在掌权者的爱中更为舒服。若是只以好坏来断，她桑玉夕便是困雀，也是在金镶的笼中活的最娇贵的那一只，渴饮琼浆，饥食仙糠。

　　她是明知外面是风霜与苦，却要挣出来。

　　长虹剑映照她的脸，燕晚归托腮看着她，问她：“你待如何？”

　　桑珏安排好了一切，只要桑玉夕有一丝不愿，眼下自有龚不凡出来挑起这个担。

　　但是桑玉夕却看着长虹，想起了她在帐篷醒来的那夜，项伯臻送来剑的时候，说要给她一个选择。或许从接过长虹的那天起，从拔剑的那一刻起，桑玉夕就已经做出过抉择。

　　她的指甲磨平过，十指都曾鲜血淋漓。新长出来的新肉边也有拉扯马缰的茧，留下的疤痕蜿蜒，早也不复莹白。

　　她有过无数退却的机会，直到现如今，桑珏依然将退路放在她的跟前。

　　不敢杀人也杀过了，而她却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害怕。

　　后来她想，仙家受人敬仰庇佑一方，帝王受人爱戴福泽万民。公主食邑，受恩惠的人便该站出来，而桑玉夕的恐惧，应与玉夕公主无关才是。

　　桑玉夕握紧了长虹。

　　“我不在乎。”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便说的愈发坚定。

　　“坐井观天是不是愚蠢我不在乎，无辜与否，只有死在他们手底下的冤魂说了算。他们要在大煜的土地上对我出手，便是要把父兄的面子扯下来放在地上碾，如何能让他们得逞，我所能做，唯有杀之。”

　　屏风内外，僚牧深深的一作揖。他来此有几分桑珏的授意，如今公主心意已决，他便可只恭敬应“是”。

　　残阳里的最后一丝光景也在群山的边际里沉没，风鼓噪起来，长虹入了鞘。塔楼上的哨子响起来，随即是冲天的烟尘漫卷夜色。

　　桑玉夕从室内走出来，望了一眼烽烟的方向，她勒住马缰，“走，上城楼”。

　　城墙上，铮铮弦鸣，桑玉夕上城楼便正对上一支流矢，已是失了力道，桑玉夕拔剑出鞘，却被燕晚归先一步一臂以臂甲挡下。来犯的人还未近前，两边的弓箭已是先交手一轮。

　　箭雨里，对面的先头部队飞速的靠近城墙。

　　“有多少人？”

　　桑玉夕在燕晚归的掩护下靠近方岭，箭雨的空隙里，斥候来报。

　　“四面均有受击，对面先锋约有近三千人，大都集中在两处城门前，东南面城墙下有小股骚扰部队试图攀登。”

　　迎关城共有一西一北两处城门。桑玉夕没听出什么，却见方岭皱了皱眉。便又听斥候说到：“且…两处城门前打头的，似是被掠来的我朝百姓。”

　　“…”方岭抬起手要下令，看了一眼桑玉夕，见桑玉夕颔首，“停止放箭”。

　　两边的弓箭都不算多，见迎关城这头停下，马头帮那头也停止了动作。一匹马从分开的人群中冲出来，来人勒住马头，望向城墙上面。

　　在夜色里，许多事物都变得不够轻易分辨，但仔细看去，也尚能分辨出不同。或许是那些草原的血统，混血有着不输草原人的高大。孱弱的人质站在马头帮的更前头，面黄肌瘦的便有如风中的残烛。

　　“他们拿人质做前锋，看来是劫掠过附近乡镇。”方岭并未被此影响太多，他侧目看桑玉夕，喊了一声“殿下”。
　　桑玉夕深吸了一口气，“能救吗？”

　　“难。”

　　这情况下想要两全何止是不易，桑玉夕的目光对上热吉拉，便见得他笑了一声，扬起斫刀，指向桑玉夕。

　　“看来你就是大煜的公主，你，还不错。”他放大了声音，扫视过城墙上的每一个人。“把你们的公主交出来，这些人，我还给你们。”

　　桑玉夕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白虹的刀鞘，指尖的隐痛又阵阵的传来。她眯起眼，看向这来势汹汹的长龙，硝烟、血火、长刀。

　　“先稳住他们，守住迎关郡，拖到兄长赶回。其他的，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