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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守夜和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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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影响自己,如果只是别人的事,那这件事通常会被正常人很快的淡忘掉。生活如此忙碌,刻意或者无意,人总是会把一些东西遗忘。事发时再震惊,再悸动,如果确实与自己无关,那日子再往后推移点,当时的感情便会逐渐松动稀释了。钱家的小少爷,还有秦家已成半瞎子的的秦阿大和秦阿二,三年后,已经再没有人在村角巷尾唏嘘的提起。这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太阳东升西落,每一天都有新的事发生,比如说再次离开秦家离开村子的秦玉。
天空还暗哑的黎明,守夜的人从拐角出来时看见秦玉从钱家走出。钱家大门自三年前那次事故发生后便一直在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有人说是为了去晦气,大家虽奇怪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灯笼的不解很快便也不了了之。秦玉走出钱家大门后并没有离开,他笔直的站立在安静摇晃的灯笼下。守夜在说到这的时候表情一直是那种淡淡然的微笑,母亲看到时曾愣了愣。后来母亲在守夜的离开后才告诉我,从前秦玉也是那么笑的。我不明所以。时隔多年,如今我早已懂了那其中的意味,可却又总是无端羡妒起了年少的自己,人当真是矛盾得不可理喻呵。守夜说,他那时看到秦玉,身体就是很莫名地颤了颤,而后他无意识的自动躲在了钱家墙边的草垛子里。藏好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扒着草梗纳闷的盯着秦玉琢磨。他一心都在思索秦玉怪异的举动,对于自己此时更加扑簌迷离的举动丝毫未觉任何不妥。那时天还未亮,一切都显得有点朦胧和不真实。望着清冽暗光里一动不动的秦玉,守夜人眨眨眼,渐渐有点犯迷糊。已经开始出现梦境里特有的嘈杂声,这样寂静又不能用力动弹的状态,他几乎要睡过去了。恍惚里,他蓦地感觉身体骤然腾空,能触碰到的地方都变得虚无,而脚下是无边无际空旷无底的黑暗。守夜的猛然惊醒,张大了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空荡虚软的感觉从喉口一直连接到了心脏。茫然的睁着眼,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一时竟无法明白身在何处。抬眼望去,钱家门口的大红灯笼在风里有点闪烁,天色已有些微亮,空气里隐约能看到弥漫的凉薄的雾气。薄弱而清浅的光线里,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之后缓缓飘落在了大红灯笼底下的阶梯上,带出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守夜人慢慢站起身,他的脑袋仍是昏昏沉沉。他怔怔愣愣,微微吐了口气,胸口感应般地翻腾起一股奇怪的躁闷。他觉得他忘了一些东西。跨出草垛,身子虚沉,酸软无力,那是酒醒或大病初愈时才有的头重脚轻的感觉。他准备走回家,在经过秦玉站立的地方时却停了下来。那是本能,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身体自己停了下来。空气里什么也没有,隐约有什么在脑海里冲撞。他下意识地低头,浅灰的地板上有几抹晕开的暗红。守夜人呆了呆,忽然蹲下身体抱着手臂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他哭得很厉害,却并不歇斯底里。那样的哭声应该是很难听到的吧?虚弱,哀伤,还有几多不可思议的释然感。错综乱列的感情矛盾而复杂的结合在一起,可却意外的干脆纯净,连哭声也带着寂寞悲伤的温柔。这感情已不似平常,它甚至可以超越常理。秦玉。秦玉。他当时因为太过突然,太过震惊,所以自我保护般昏睡了过去。醒来后,他的大脑深处仍是下意识的掩饰了那些记忆。他那时在草垛子里昏昏欲睡,秦玉则像石雕子般毫无声息。就在他准备偷偷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秦玉手里掉了下来。转回身压着草垛子看向秦玉的手,草垛上,看清的他全身都开始发直。那是血,一滴滴从秦玉掌心流出来的血。他不是没见过血,以前守夜的时候,他也是遇到过满身是血的人,他自己也流过血。但秦玉不一样,至少状况不一样。他的指甲生生掐入肉里,在红灯笼清冷的光里,从他手指淌下来的血已经在地上凝成了一小滩。它不骇人,却揪心。守夜人定了定心神,悄悄抬眼,他只是想看看他的表情,可他却再也移不开眼。一眼万年,那一瞬间他清晰的有了游离在时光之外的错觉。心像日复一日始终沉寂的火山,忽然全面爆发。
秦玉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淡然,可不断落下的眼泪终归熏湿了他的脸。没有声音,他面无表情,哭的似乎不是他。那双墨色的瞳孔只是默然的望着前方。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耳边忽然响起学堂孩子每天在晨曦中清脆的诵读声。守夜人张大了眼,感到眼眶传来的愈发刺痛的酸涩。他不明白,这算什么心情。酸酸的,收缩的,翻滚的,无法说出口的。周围都开始倒转褪色,整个世界在那一弹指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个满手鲜血,眸如沉墨的人。可他好像忘了谁,忘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忘记,明明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有些被遗忘了的东西,像生锈粘在了脑底,无论怎样都拿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虚脱般无力。他缩进草垛里,蜷成一团。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心底喷薄而出。他闭上眼,有熟悉又陌生的感情在身体里流动。像被困住般,抱着双臂蜷缩在狭小的草垛里。他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但那于他而言又如深渊。心底有恐惧,若碰了,只怕此生便毁。万籁俱静,惘然若失,秦玉忽然出了声。那声极短,转瞬即逝。守夜人左手却一抖,衣袖下从手腕处滑出了一个精致的银质手镯。在草垛掩盖下,手镯柔软的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光。守夜人低头,遂整个人都靠向墙壁,许久再无动静。月亮在云后倾下了一缕白光,悄无声息地笼在了草垛里已沉沉睡去的少年身上。秦玉唇齿那一声,其实很简单。它只有两个字,念作秦生。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永远都是天人永隔。那人在,一切都安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旦不在,哭闹爱恨,都成了虚妄。我还在原地等你,你却早已忘了曾来过这里。我看不到你和未来。
天光大亮,孩童朗朗无忧的诵读声也开始响起。炊烟,人声,狗吠,生命已经苏醒。村长离开是件大事,所以大家也很快的知道了秦玉离开的消息。不讶异惋惜是假的,村里不少女孩更是红了眼眶。责任,担待,沉稳体贴。始终没有人陪伴的秦玉,身上不知被寄予了多少女孩豆蔻年华里最隐秘美好的爱情。钱家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偶然会从半开的红锈铁门里看见许久不见的瞎子慢慢走过。好像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包括秦玉的离开。纵使没人说出过口,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心照不宣的有预感秦玉会再次离开,像他多年前的突然出现。秦家要尽快决策出新的村长,日子又开始平静。只是守夜人,他请辞了守夜的工作,这事引起的反应比秦玉离开时还要剧烈。守夜的十二岁那年便自愿守夜,从当初需要有人跟随到现在独自一人,一直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这其中,有很多无法说清的事。他一向奇特,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他不哭不闹,只是要求守夜。那时的村长还是秦生,这个男人自然是不会同意。十二岁的孩子为村里守夜,这是无法想象的。可瘦弱的孩子却出乎意料的执着,后来,夜里便常常能看到他提着灯笼铜锣走在路上的身影了。秦生和秦家说:守夜的有天看着他对他说,他守的,不仅是村子,还有他们一家的亡灵。夜深,他怕父母看不到回家的路。那双眼坚定明亮,超越了十二岁孩童的沉着。秦生在那双眼睛面前,说不出话。此后秦生便始终在守夜的身边,守夜人守着夜,他守的却是守夜的人。那年秦生十八,身边已经有秦家大嫂。后来的事,便不提了。守夜的终归不再守夜,这之后,便时常能看到他出入钱家的身影。有时在钱家门口遇到他,他便眯着眼和你笑着说几句话。似乎哪里也没出什么变化,但却总能异样的觉察到什么都不一样了。可无法说,感觉什么也抓不住。只是会隐约明白,守夜的已经不再是守夜的了。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后来他们发生的所有惊天动地锥心刺骨的事,十四岁之前,我一概不知。我活得如此安乐,这些在我以后生命中凿下巨大空洞的人,当时的我一个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