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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轻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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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桌翻椅倒,伴随一声巨响,一个血糊糊的麻袋被扔到孟行脚下,里面显然是装了一个人,此刻还在不断地扭动挣扎,发出“呜呜”的闷叫。何启铭缓步从电梯里走出来,慢条斯理地接过手下递来的纸巾,擦干净指缝间的血迹,随手丢到了地上。
他少年时不过是个港城街头好勇斗狠的混混,因了一些机缘巧合跟上刘弥,如今身家丰厚,也装模做样地捯饬起形象来,梆梆硬的腱子肉强行裹在时下最流行的潮牌西装里,前襟的纽扣只束了一半,半遮不掩地露出鼓鼓囊囊的胸肌,倒也算不上难看。孟行还是白天那身卫衣牛仔裤的打扮,只把双脚略微向后收了收,漫不经心地想,还好没有穿白色那双鞋。
否则沾了血,又得去换新的。
“喂,二少啊,你搞咩啊,做嘢咁唔上心!” 何启铭扯着嗓子喊,一屁股在旁边沙发坐下,“呢个不知天高地厚嘅青头仔,叔我早就觉得佢周身唔对路。你睇啦,寻晚我特登玩个虚招,佢就好似只发瘟老鼠噉,偷偷摸摸喺周围鬼鬼祟祟,当场就畀我哋捉个正著。算我够关照你,顺手就将佢拎过嚟畀你。呢系你手下嘅人,你自己想办法搞掂,唔好畀我再为这种事操心!”
他手随意一挥,那些手下立马心领神会,像拖死狗一样冲上前,一把拽住麻袋的两角粗暴地来回猛抖。“哗啦” 一声,一个人跟破布娃娃般从麻袋里滚了出来,“砰” 地砸在地上。
这人满头满脸都是血,一滴一滴地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脸被揍得肿得不成样子,活脱脱成了个被吹胀的猪头。孟行坐在那儿,眼皮都没多抬一下,他很清楚,这些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就何启铭那下手没轻没重的狠劲儿,要是真的往死里整,就这小小的麻袋,哪能装得下这副惨样,估计得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的一摊了。
“多谢何叔啊。”他不咸不淡应了句。
地上的人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坐着的人,立即筛糠般地发起抖来,嘴里含着血水,含混地唤:“二少……”
“嗯。”孟行终于放下一直盯着看的手机,“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二少。”
那人讷讷地说不出话,何启铭在一边骂:“你个死仆街,食碗面反碗底嘅嘢!快啲讲,系边个指使你偷我哋嘅货!唔好畀我发现你敢有半句假话,信唔信我即刻将你斩成十八段!”
他说话是惯有的粗声大气,眉毛倒竖,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开口闭口间唾沫飞溅,孟行再次看了一眼V信,和赵远乔的对话里,除了一来一往的“你好”之外别无他物,孤零零地刺人眼睛。他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
何启铭和他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直自诩弥勒叔身边的老人,也确实跟了刘弥几十年,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口一个的“二少”,说不出是客气,还是暗搓搓的嘲讽。他担心自己抢了他在弥勒叔心中的位置,明里暗里排挤使绊说小话不知有多少次,偏偏表面还总喜欢装出一副照拂后辈的宽厚样子,确实很烦人。
就像这次,他的人犯了错,结果何启铭跳出来把人打了一顿,绑着当面丢过来,这不是帮扶后辈,这是打他孟行的脸。
那边何启铭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忽然只听“嘎吱”一声刺响,是孟行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了被打得满脸开花的“叛徒”跟前。他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若是不看脸,十足十是个顶级Alpha的模样,唯独一张脸孔实在是生得太甜美了些,听说他幼年时曾被母亲注射过违禁药品,想要当着Omega养大,一度信息素紊乱到根本无法正常发育,要不是刘弥还愿意对他照顾一二,一个宋家的私生子,凭什么能够跑到自己的头上去?
一个宝宝崽而已,何启铭轻蔑地想。
“叛徒”瑟瑟发抖,整个人在地上缩成一团,孟行绕开血迹,忽然蹲下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强迫着拉起他的半个身体,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他,温和地开口:“阿雄,你为谁做事?”
阿雄咽口唾沫:“为、为二少……”
话音未落,便有一股很大的力气压着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脸重重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砰”的一声,整个地面似乎都跟着震了两震,几颗带血的牙齿从他口中脱落,蹦蹦跳跳滚到了何启铭的脚下,他的头发再度被揪起来,孟行还是温和地望着他,继续问:“想好了再说,我要听真话。”
阿雄被砸懵了,耳孔都流出血来,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比铁钳还要坚硬,他侧过脸时,正好看到孟行的手臂,薄薄的肌肉隆起,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山峦一般蜿蜒,让他想起东南亚潮热的雨季里,琅勃拉邦阴晴不定的边境。
“是颂猜,是颂猜!”阿雄尖声惨叫,“他在达邦建了厂,想搞点咱们的货去拆了看看里面的结构,我、我鬼迷心窍,只想赚点钱,没有别的想法啊,一点都没有!二少,我还是为你做事啊二少!”
孟行回头看向岿然不动的何启铭:“何叔,你说他说的是真话吗?”
颂猜是吴家的人,何启铭早年就是被刘弥派去打理东南亚的生意,和当地几大家族向来过从甚密,也从中捞了不少油水。这样一只小老鼠的一举一动,说白了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捣鼓,类似的人和事不知还有多少,筛子一般,漏洞百出。他这是诚心拿乔,来给自己下马威的。
果不其然,何启铭嘴角一勾,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露出那几颗刚做好的烤瓷白牙,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二少啊,你睇下你啲手下做嘅好事 。到底系咩回事,真定假,仲系要你自己去搞清楚,我睇你平时几醒目,呢啲事都搞唔掂?阿叔我就系睇见呢件事,顺手帮你一把,你仲要好好学下。你看看,都这么晚嘞,阿叔我仲约咗去做马杀鸡,冇乜功夫喺呢度耗住,就先走一步啦。”
说着,他大手一挥,带着身后一群小弟就往电梯口走去。路过孟行身边的时候,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二少你正后生,成日就顾住忙嗰啲打打杀杀嘅事,都冇见搞出乜大动静。我哋呢啲老骨头,搏咗一世,你哋啲后生仔倒好,仲要我哋操心。上次我特登拣咗几个靓妹仔畀你,结果全部畀你退返嚟,呢啲要求都满足唔到你?你到底钟意边种类型嘅,同阿叔讲,阿叔再帮你去搜罗搜罗!后生仔火气旺,身边连个服侍嘅人都冇,该唔会系真有咩问题吧,哈哈哈哈,唔好丢咗我哋呢行嘅面!”
他说话时带着调笑的口气,还刻意向孟行身下看了两眼。
孟行微微笑着看他:“多谢何叔关心,阿雄一路跟着我从南洋到了海城,心里糊涂,一时犯了错,我好好教训一番,以后还要何叔多多提点。”
咬过主人的家狗也要!意气用事,优柔寡断。何启铭在心底又给孟行贴上两个标签。
他于是也一脸和气地笑着说:“你班马仔,随你点搞啦,我唔理嘅嘞!”
就在电梯门缓缓合上的刹那,一声沉闷至极的 “咚” 骤然响起,那是人的皮肉与骨骼毫无缓冲地猛磕在坚硬地板上所发出的声响,沉闷得好似能穿透骨髓 。紧接着,“噗呲” 一声,像是老旧水管里涌出的锈水,又似熟透了爆开的烂果子,是大量的鲜血从破裂创口汹涌而出。那声音黏稠、带着腥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光是听着,牙根就泛起一阵酸涩。纵然何启铭见惯了这样的事,也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心想,这个宝宝崽,糊涂是糊涂,下手倒是不含糊。
孟行下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鼎鑫大厦却依然灯火通明,它是海城最阔气的摩天楼之一,双塔结构,白色楼体,银灰玻璃帷幕覆面,远远看去像个叉着手的巨人,浦江在它的脚下湍流而过,滚滚东逝,汇入大海,再不回头。刘弥年轻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是个混不吝的嚣张性子,老了却变得格外讲究啰嗦,当初设计的时候,明明可以造出102层,他偏偏不要,说什么过犹不及、月盈则亏,非把高度压到了99层。
他走的是最高层通往VIP停车场的直梯,一路下来,别说人,连个鬼也没遇到。孟行回到海城之后格外低调,见过这位宋家“二少”真容的人寥寥无几,他把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了阮文雄去做——可能正因如此,何启铭才会绑了他来给自己下马威。
停车场刷成一片明晃晃的白,被打扫得光可鉴人,各式各样的豪车一字排开,像是妃嫔娇羞等候着皇帝的宠幸。孟行分不出所谓的品牌、车型,他对这些外在的标志向来漠不关心,找了一辆顺眼的就开门上去——这些都是刘弥的私藏,他可以随便开。
即便很小心,袖口处还是溅了个血点子。孟行是开车到滨江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才发现这点,于是心情更加恶劣了。
荔枝味道的棒棒糖被他咬得“嘎吱”作响,很快四分五裂。海城是不甘寂寞的美艳妇人,霓虹灯是她的脂粉刷子,一入夜便会抖落些猩红靛蓝的碎屑,车流轱辘碾过柏油路面的褶皱,装扮时尚的人群来来往往,走过法租界洋楼斑驳的廊柱。红灯很久,车流绵长,他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眼神突然凝住了,像黑豹嗅见野兔的腥气。暗绿玻璃橱窗的反光里,赵远乔穿着灰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裤包裹着匀称的两条长腿,掐出一把坚实又柔韧的细腰,他挡在一个女人身前,正在和面前的人争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