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往事》为什么小姐

3、第 3 章

　　8

　　当时他和同伴外出完成任务，后来遭到了一些士兵的截杀，他们几人中死的死，伤的伤，后来分头跑的时候又走散了，然后就遇到了她。

　　他以为那些拿着枪的士兵是来追他的，于是他也跟着跑，他在这个城里待了几个月，探查消息和路况是他的强项，于是他便往各种巷口里钻，罗小姐虽然疑惑这人为什么跟着自己跑，然而还是相信了自己的潜意识，在后面跟着他一起跑。

　　两个人各自疑惑对方的举动，然后一路上都没开一句口。毕竟罗小姐跑的气喘吁吁，根本说不了一句话，他伸手拉了她一把，罗小姐瞪大了双眼，然后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后面来追他的人，竟然没有开一声枪。他看了眼他拉着的罗小姐，虽然跑得很狼狈，但仍是不掩她的美丽。多种猜测在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不过脑子里频频冒出的一个念头便是他此时可以趁乱逃走，反正这些人也不是来追他的。他的手慢慢松了，然而一回头，便看见了罗小姐绝望无助的眼神和嘴角那一丝酸涩的笑。

　　这样的目光他仿佛在多年前见过……这样悲戚绝望的眼神仿佛让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自己……

　　他忽然使力，紧紧抓住她的手。

　　罗小姐抬头看他，眼里漾着一片光。

　　之后便是好一段时间的躲藏，很饿很饿，很冷很冷。他们藏在一些破旧的屋子里，经常转移，避免那些人找到他们。最主要的是，要让那些士兵以为我们早就已经出城了，他这么说。

　　他说他姓周，于是绮罗便叫他周大哥。她也告诉他，她叫绮罗。

　　绮罗、绮罗，这也是她这么多年后再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叫她。

　　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姓名和具体背景，只说了一下大概的情况。毕竟狭路相逢，又都有各自背负的秘密，两人心照不宣。聊天时若涉及到关要处便以沉默回答。

　　他们都以为这场危机很快就会过去，两人很快便会分离。

　　他觉得只是顺路救个人罢了，而绮罗却认为一定要多拿些银钱好好报答他。没想到这样一耽搁就发生了巨变。他要去边城，而绮罗要去延城，他可以顺道送绮罗过去，于是便答应她送她回家。没想到在两省交界处爆发了一场战斗，于是便封锁了路。去其他省份绕路的话，不仅路程远，最主要的是这一路上也不熟悉，怕节外生枝，遇到更大的麻烦，他们就被迫停滞在了半路。

　　绮罗随身带着的钱早就用完了，她边想着用自己跑路时戴着的那些首饰换钱用。他制止了她，所谓财不外露，他们住在这里，这些东西怕是会引来麻烦。他们租了个房子，绮罗帮人家写写书信，画些画儿，他就出去帮人家做些苦力或算些账本，日子紧巴巴地过着，也算安心。半年后道路解封了，他们便又踏上了行程，走之前绮罗交代他去当了对耳饰，也正是这样，路上的生活才没有太拮据。

　　他们一共在路上耽搁了近一年，终于到了延城。他将她送到那高门府邸，便远远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走回属于她的地方。他看着她走到那厚重的大门外，一步一步踏上那阶梯，仿佛看见她走入那巨大的光圈里，脑子里想象着她快乐地徜徉在那方天地里，笑声在院子里回荡。他不自觉地微笑着，然而忽然间那战火和战友们又挤占进他的脑子里，那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更猛烈的枪炮声犹在耳边。

　　他神情忽然间严肃了。

　　罗小姐却猛地转过了身，向他大步跑了过来。风一瞬间吹起她的长发，也吹散了他的幻想。他一怔，他清楚地看见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她的脸黑黢黢的，被煤灰掩盖着，看不清五官，然而她的眼睛却闪着光，眼泪差一点就要落下。

　　“两年后你一定来找我好不好？”

　　他笑笑没说话。那笑是温和的，是安心的，一如既往。

　　“你到时候拿着这个来找我，我看了便知道是你。”她掏出一个玉坠，塞到他手心。那坠子小小的，摸上去有些纹路，仿佛刻着什么字。

　　他没说话。

　　“要是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她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然后转过身跑去，跑向那府邸。他没有错过她转身时掉下的一滴泪，滴在地上，溅起了一个圆圈，滴答一声，仿佛滴到了他心里。

　　她跑到了那阶梯之上，咫尺便是那厚重的红色门扉。她忽然转过了头，他还没走，就站在刚刚他站的那地方仰视着他。街道上人来人往，日光太盛，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莫名觉得他是笑着的。于是她便也笑笑，泪水无声落了两行。

　　他转身走了，她也推开了那门扉。

　　转身便是两年。

　　……

　　罗家的人看到她回来很是惊讶。她哥哥们面面相觑，她姨娘们则是用手帕掩着口鼻，像是看什么脏东西那样的眼神睨着她。待到她父亲叫了嬷嬷来为她检查身体，在梳洗一番，听她道来这段时日的经过时，便勒令众人不得再提起这件事。

　　关于路上的经过，她只说是跟随一支被打散的部队走的，那些人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然后她父亲派人送了好多珍奇首饰到她屋里，引得好些姐妹和姨娘的青眼，说她是捡了什么好运。

　　她一概没理，也不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她知道，在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也不再在家里奉承别人、粉饰太平，为她争来没有必要的关爱。她也不再在院子里逗笑了，仿佛一夜之间她就长大了。

　　9

　　罗小姐便等了两年，她的日子就在这无尽的等待中度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在等着一个也许再也不来的人，然而心里却仍然抱着这份渺茫的希望。

　　他喜欢我吗？他会不会已经把我忘了……

　　他在哪里啊？还在边城吗？在做什么呢？

　　他会来吗……

　　罗小姐在这样的思恋和等待中对那段记忆和那个人越发刻骨铭心。

　　待到家中终于开始商量着她的婚事，着急要将她拿去卖个好价钱，好将这些年用在她身上的钱全都一笔收回来，再多赚些时，她收拾好了细软，跟随着一对来边城的商队去找他了。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罗小姐暗自对自己许诺：一定要找到他！

　　……

　　这些点点滴滴，在她心里萦绕了好多好多遍，没想到第一次开口说出来时，还是哽咽了。

　　她想好了，她是专门来感谢他的。她带了一些钱财，但是路上用了许多……不过他可以来延城找她，她再专门请他吃饭感谢他……也许他早就把她忘了，所以迟迟不来找她，也许是来不了呢？毕竟军队纪律严明……他说他家已经没有人了……

　　她独自沉浸在她的思绪里。

　　屋外的风呼呼席卷而过，小屋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树梢，圆月在夜空朦朦地发着光，月色倾泻下来，照亮了这一方戈壁。

　　阿牧看着桌上的铜钱，铜钱在桌上转动起来，叮的几声，脆声声地平躺在了桌上。

　　“他就在边城，我们的西北方向。”阿牧轻声说，“不过他睡着了，你最好明天再去找他。”

　　绮罗大喜。平躺在床上，激动地睡不着，反反复复想着见面的场景，应该说些什么好呢……

　　角落处阿牧睡在躺椅上，幽深地看着她。

　　一夜无话。

　　10

　　绮罗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早早地起床。没想到这一晚却睡得很好，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不过今天的日光却不灼热，她醒来没有看见阿牧，桌上有一碗粥和一个鸡蛋，还有一个水囊。她笑了一声，眉眼弯弯，开门看了几眼，没看到人，于是她便几口喝碗粥，拿着那个鸡蛋和水囊，拄着拐，走向了西北方向。

　　她一路走，风沙吹得越大，太阳渐渐被乌云遮住。不知走了多久，隐隐约约看到前方的枯树旁站了一个人，枯树旁边有某种大型动物的枯骨，那人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她满心激动。她快走近了，那人忽然缓缓转过了身。

　　阿牧？她怔在原地，嘴角的弧度落下来，他在等我，还是根本就是骗我？

　　然而他笑起来，那样温和，和之前看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他的眼里有化不开的眷念。一瞬间和多年前那个笑容重合在一起……

　　她想起来了！

　　她笑起来，泪流满面。风沙从两人中间吹过，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此时却寂静无声。

　　无声胜有声。

　　阿牧微笑着，而后神色仿佛有一丝松动，有悲伤，有留恋，有祝福，有感动……千言万语仿佛都融在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绮罗大吼一声跑了过去，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她跑得急，忘记了拄拐，跑了几步跌倒在地上。伸长了手臂，抬眼望着咫尺之外的阿牧，浑身颤抖，想大声叫出来，然而嘴唇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依然微笑着，眼神变为了释怀，然后彻底消散在风中。

　　咫尺即天涯。

　　绮罗终于痛哭出声。

　　她爬到了几步远的阿牧站着的那个地方。那里没有脚步印，她往回看，除了她的一行脚步就再也没有其他痕迹，怪不得他不离开那间小屋，是怕我发现他不是人吗？

　　一瞬间她心有所感，手指用力刨开那寸土地，然后挖到了一枚玉坠，拴着坠子的红绳已经被烧成了黑炭，粘在上面。这是多年前母亲在世时去寺庙里帮她求的，后来她交由他保管，如今如今……

　　她跪在地上，小心捧了一把土，悉心用衣物包起来。

　　11

　　罗小姐上了锁的柜子里有一个匣子，匣子里的东西谁也没见过。

　　在几经混乱的局势里，罗小姐的家族几经变换，无论搬到哪里，无论时局怎么变换，那匣子也从未离过她身。

　　后来几年，时局动荡，她哥哥们吵着分家，罗家人去楼空，便只剩了一个空壳。罗小姐励精图治，创办起了一个棉花厂，在之后的战争中捐赠了几万件棉服。

　　罗小姐三十五岁时结了婚，老后周游世界，死前嘱咐她的女儿一定将她和她的匣子葬在一起。

　　罗小姐的女儿叫“小圆”，“团圆”的“圆”，可是要跟谁团圆呢？

　　罗小姐的女儿半生都对这匣子感到好奇，于是便打开来看了看。不是什么珍奇珠宝，也不是什么传奇古董，在她母亲小心保管了一辈子的匣子里装着的，是一捧土和一个刻有“绮罗”二字的小坠子。

　　罗小姐从未对她的孩子说起过从前的往事，如今她要独自带着这些记忆和秘密去了。

　　今生的缘分已尽，来世的何处去寻。

　　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投胎又转世，这相差的年岁，要几辈子才追的平呢？

　　——

　　后记：

　　泉下有个传说。

　　传说泉下的那片戈壁滩是忘川的渡口，人死后魂灵便会在那里飘荡，等着船夫来接他们去投胎转世。而念力太重的人便会飘荡在这渡口，经久不去，要么魂飞魄散了，要么就是心愿已解，自己想通之后坐船离开。因此那戈壁常年阴风阵阵，无人踏足。

　　多年前一伙盗匪来到了泉下，抢劫了大批商人，还杀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几个巡逻的士兵。

　　那些盗匪也害怕了，于是将这些人随便找个地方，放了一把火给烧了。

　　传说中的那魂灵会忘记过往，性格也会模仿着死前身边熟悉的人的性格自由变换。在他们的记忆里只记得有心愿没有实现，然而却记不得是什么。若是这些魂灵生前相识的人来到这里，便会在脑海中逐渐忘记这人的样貌，因此即使有缘碰见了，也会就此错过。

　　一个记不得样貌，一个忘记了过往。这也是上天对他们不去地府，飘荡人间的惩罚。

　　然而她来了，他记起来了。

　　他要努力地记住她的脸。

　　下辈子，下下辈子，希望灵魂先于我的记忆，认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