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蜉蝣之羽》檀忆雪

62、咀琼英

　　皇宫内院，三更半夜。

　　李承泽和林嫣儿靠着朱红色的柱子，冷眼看范建在前面走来走去，亮着嗓门大喊大叫。

　　“什么库债！我大庆立国以来从未听过此种事物！这逆子胆大包天，还说什么分担皇室债务！属实荒唐，国法难容！”

　　“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先把范闲押回来，我家风不正，没脸见陛下，回澹州养老算了。”

　　林嫣儿把玩着腕上的镯子，冷冷勾唇。这司南伯不亏是和老东西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番话看上去是在斥责范闲胡闹，实际却在说他也是为大庆着想，陛下要有什么事别冲着范闲去，由他这个爹一力承担。

　　演给老东西看呢。

　　真是父爱如山。

　　“陈院长，别睡了。”见庆帝还不露面，范建觉着自己一个人演独角戏还不够，干脆喊陈萍萍一起唱双簧。

　　陈萍萍面色未改，慢悠悠开口“你在发火，喊我做什么。”

　　“库债这事，你总得有个看法。”

　　“我看不了。”

　　“瞎了！”范建没想到陈萍萍不接茬，急得瞪大了眼。

　　“内库财权不在鉴察院的监管之内。”陈萍萍正色，然后一仰头看向范建“管不了。”

　　“没说内库。”范建苦口婆心“说库债！”

　　陈萍萍笑了“新鲜。”

　　“没听过。”

　　李承泽也笑了，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都想给陈萍萍鼓掌。

　　表妹的判断不会有错，陈萍萍绝对是向着范闲的。可他隐藏的太好，摆出这样一副忠于庆帝，刚正不阿的姿态，任谁都无法怀疑他的立场，一旦将他忽视，鉴察院这柄利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扎自己一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这范闲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一群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头子都争着抢着为他保驾护航。

　　如果说费介是师父，范建是亲爹，林若甫为岳父，五竹从小看范闲长大，庆帝是利用，那陈萍萍是为什么？在范闲还在澹州时就把提司手牌交给他，不惜豁出自己也要给他洗清“党争”的怀疑，这可不像对一般下属的维护。

　　“库债一事，自古就未曾听过，依照大庆律法，也没有这一条啊。”太子踱步过去，可若是治罪下来，也无法可依啊。”

　　他又转身回望“这新鲜事，二哥和嫣儿妹妹怎么看啊。”

　　“回太子的话。”李承泽双手抱臂，冷冷一笑“臣，站着看。”

　　“你这人，就爱开玩笑。”太子故作亲热地拿手指他，转而看向林嫣儿“那咱们的小会元怎么看。”

　　他事先说“可不能学二哥说站着看了啊，坐着看，躺着看也不行。”

　　林嫣儿将腕上的镯子又转了一圈，然后面向太子，闭了眼。

　　“内库又没交在我手里，两千万两的亏空关我什么事？所以——”

　　“臣不看。”

　　好好好。

　　太子有种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觉，脸上表情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挤出笑脸。

　　“调皮。”他道。

　　“诸位都到了，请随我来。”候公公在这时出现，缓解了太子的尴尬。

　　“陛下在哪儿啊？”范建问。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带我们去哪儿？”

　　候公公躬身，很是谦卑“后花园。”

　　“深更半夜，后宫花园？做什么？”范建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

　　候公公微笑“搬花。”

　　……

　　“你确定这是陛下的口谕？”

　　到底是年纪大了，范建蹲在花圃里挖了几锄头就觉腰酸背痛，满腹疑虑地看向候公公。

　　候公公诚惶诚恐“范大人，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假造陛下口谕啊。”

　　“这是闹得哪一出。”范建不由得抱怨。

　　“搬花就咱们几个人吗？”太子也一肚子牢骚，光线昏暗不说，花枝间还有虫子乱飞，不一会儿就满身的汗，他还是太子，需要时刻保持衣衫整齐。

　　将花铲泄愤似的往旁边一扔，太子看向李承泽隐隐有些羡慕。

　　同样是搬花，二哥热了就能随便将袖子往肩上一甩，身边还有小表妹为他提灯照明，甚至还满目心疼地给他擦汗！

　　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察觉到太子的视线，李承泽抬头冲他一笑，紧接着手底下的花铲挥得更快了。

　　“表哥，你看范大人和太子哥哥都停下了，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林嫣儿软语劝他。

　　“没事。”李承泽笑笑“这些活总得干完，范大人年纪大了，太子殿下又身份尊贵，干不了这些重活。”

　　“不过没关系，我身体好，争取早些搬完，带表妹回去休息。”

　　这是明里暗里说他体虚呢。

　　太子默默又捡起了花铲。

　　强撑着接着挖了几下，他觉着实在不行，于是又问候公公“能叫几个下人吗？”

　　候公公蹲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陛下早就有旨意，这一片啊，不许宫内下人靠近。”

　　“啊。”林嫣儿骤然出声“既然是陛下允许才能进来，那我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今日进宫庆帝没有叫林嫣儿的，她是见时间不对，随李承泽一起过来的。

　　“郡主放心，陛下早就知道您也进宫了，既然没另作安排，就说明您来这是陛下默许的。”候公公道。

　　陈萍萍转动轮椅，看向身后高楼，他直觉庆帝正在窗后看着他们。

　　“陛下在里面？”林嫣儿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将双手搭在陈萍萍的轮椅后背。

　　“看不清。”陈萍萍本能般的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在的，我能感觉到。”林嫣儿推着陈萍萍的轮椅走到范建面前，将一方雪白的帕子交给他“瞧范大人一头的汗，还劳烦陈院长帮他擦擦。”

　　泛着寒气的月光下，林嫣儿一席黑色织锦长袍，似乎是在已经准备入睡的时候匆匆进宫，如缎如瀑的浓密长发只用一根发带在腰后束了起来，此时她垂头将帕子交到陈萍萍手中，脸颊两侧的乌发便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有着微微驼峰的鼻梁和殷红的唇。

　　陈萍萍静静看了她几眼，眉头皱起来。

　　“我记得小郡主向来是不爱穿黑衣的，也没有用素白半点绣花也没有的帕子的习惯。”

　　“劳陈院长挂心。”林嫣儿语气幽幽“只因林珙哥哥忌日将近，我这个做妹妹的暂时不能手刃凶手，于是便想着多抄几卷经文，在府中这副打扮更庄重肃穆些。”

　　“嫣儿妹妹心诚，相信上苍感知，会让林珙早登极乐的。”太子长叹口气。

　　“林珙哥哥滥杀无辜，怎么可能早登极乐。”林嫣儿一脸不解，提着灯笼走近太子。

　　“啊。”太子被她这实诚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吞吞吐吐道“心诚则灵，嫣儿妹妹抄的经书一定会有用的。”

　　“不成的。”林嫣儿轻轻摇头“我抄的那些又不是什么正经超度的经书。”

　　“啊？”太子心中发寒。

　　却又见林嫣儿双手合十冲着月亮拜了两下，姿态坦然“我抄的是诅咒的话语。”

　　“诅咒凶手死无全尸。”

　　一时四周安静无比，只余虫鸣。

　　“逝者已去，生者又何苦自寻烦恼？”陈萍萍开口打破沉默。

　　太子勉强扯出一个笑，也安慰“嫣儿妹妹莫要陷入执念，难以自拔。”

　　“太子哥哥，你还记得那只兔子吗？”林嫣儿在他面前蹲下，捧起一束太子刚移栽到盆中的花，用那双黑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记……记得。”她这副神情很像李云睿，让太子有片刻的恍惚。

　　“过几日我再给太子哥哥送只兔子吧。”林嫣儿似乎很高兴他还记得，于是抱着花盆含笑起身。

　　“陈院长和范大人想要吗？”她歪下头。

　　“我年纪大了，怕是照顾不好。”

　　“我也是。”范建连忙跟上陈萍萍的话。

　　“那好吧。”林嫣儿轻轻笑着，将花盆放到陈萍萍手中。

　　又在花圃中挑了一朵，俯身轻嗅，胸腔里顿时充盈着清苦的气息。

　　她认得这是西湖柳月，菊中名品，更难得的是如今还是春天，让这片西湖柳月盛开，不知道庆帝得花多少财力物力。

　　林嫣儿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心里却在骂：老东西，殿试在即，你要办什么赏花宴，还不亡国简直是个奇迹，北齐和这样的大庆打仗还能打输，北齐满朝文武也是废物！

　　她毫不怜惜地拽下几片花瓣送入口中，又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苦的。

　　她咽下去。

　　候公公发出尖锐爆鸣“小郡主，这些花可不能吃，这可都是陛下的心血啊！”

　　李承泽连忙放下花铲，皱起眉，他也不赞同，却与候公公不是一个理由“表妹，怎么能随便吃东西，要是有毒怎么办。”

　　“我认得这花，西湖柳月，没毒。”林嫣儿说着，又薅了几朵。

　　她向身后的高楼走去，确保楼里的人能清清楚楚看见她在干什么，然后笑着将花瓣一点点塞入口中。

　　楼上庆帝终于推开窗，显露身形。

　　却没有众人意料之中的斥责，他俯身，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笑。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咀嚼着用叶轻眉尸骨滋养的花。

　　似乎是他的血脉在吃叶轻眉的血肉。

　　“观音，味道如何？”

　　“有些苦。”

　　“洗洗干净再吃。”庆帝招呼候公公“去拿些糖，给郡主拌些花瓣。”

　　说罢，庆帝又关上窗。

　　“陛下果然宠爱嫣儿妹妹。”太子看着那扇已经恢复紧闭的窗，喃喃道。

　　“舅舅自是疼我的。”林嫣儿说完，又“呸”了一声。

　　神情骄矜，冲李承泽撒娇似地抱怨“表哥，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