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蜉蝣之羽》檀忆雪

61、真相

　　婉儿大婚的第二日，叶灵儿收到了林嫣儿府上的请帖。

　　上面说让她上府共叙女学之事。

　　最后一句还写了：倘若叶小姐不方便，那我去叶府也是一样的。

　　“你们郡主除了我，还请了别的小姐吗？”她放下请帖，看向送信的侍女。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侍女腼腆一笑，开始拿手比划，同时口中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

　　她是个哑巴。

　　叶灵儿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她看不懂手语，但不是笨人，知道以林嫣儿的敏锐，怕是已经从她的话中察觉到了不对。

　　派个哑巴来送请帖也是故意的，林嫣儿在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表明她的态度。

　　躲是躲不过去的。

　　“算了，我跟你去。”叶灵儿在心中打定主意，任凭林嫣儿怎么威逼利诱，自己决不透露半点。

　　时值三月中旬，正是虞美人的花期。

　　叶灵儿一进郡主府就被大片红色扑了满眼，满园的虞美人开得热烈妖娆，并且似乎越往里走花瓣的颜色就愈深，等到了最深处，甚至都由正常虞美人的胭脂红过渡成了有些发黑的锈红色。

　　明明是一副灿烂壮观，生机勃勃的画面，叶灵儿却莫名联想到了地狱中的业火，风一吹花朵摇曳，便是火焰熊熊，跳动不停。

　　像是要吞噬一切。

　　而花丛深处，停着一架秋千。

　　叶灵儿下意识收回了差点触碰到花瓣的衣角，害怕这烈火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也不知道小郡主这花是怎么养的，把这般柔弱娇嫩的虞美人生生养的令人胆寒。叶灵儿打心眼里惊叹。

　　“郡主还在梳妆，叶小姐请随我来。”又一个小侍女走过来，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声音还带着属于孩童的清脆。

　　“你们郡主每天都起这么晚吗？”叶灵儿抬头看眼高高挂起的太阳，随口问道。

　　走在她前面的侍女恍若未闻，依旧认真带路，连头都没回一下。

　　叶灵儿又重复了一遍，侍女依旧没反应。

　　“我在与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她忍不住去搭那侍女的肩膀。

　　侍女这才懵懂回头“嗯？叶小姐与我说话了吗？”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抱歉叶小姐，我的耳朵听不见，平时与人交流都需要看口型判断对方说的什么，要是有人在背后说话，我是不知晓的。实在是抱歉”

　　“啊……没，没关系。”叶灵儿尴尬地捂住口，眼皮快速眨了眨“你们府上都……这样吗？”

　　“府上姐妹多多少少都有些地方与别人不大相同。”小侍女像是没察觉到叶灵儿的尴尬一样，大大方方道“我们大多数都是因为身有残疾被家人抛弃，是郡主收留了我们，条件最好的便是贴身伺候郡主的青鸾姐姐，她几乎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是……六指。”

　　“至于郡主为何这个时候还在梳妆，唉，想必您也知道我们郡主身体弱，前几日还大病了一场，这些天强撑着为晨郡主的婚事忙碌，看上去没事了，实际上汤药一直没断过，如今晨郡主大婚完毕，我们郡主终于有时间好好养病了。”

　　“抱歉。”叶灵儿头都快垂到地上了“害你说起了伤心事。”

　　“这有什么呢？”小侍女很诧异“府中的姐妹都一样，并且吃得饱穿的暖，也没人笑话我们，算什么伤心事？”

　　“啊，这样啊。“叶灵儿都要结巴了，好在这时已经走到了林嫣儿卧房门口。

　　“叶小姐，郡主就在里面梳妆。”小侍女笑眯眯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浅蓝侍女服的高挑姑娘，叶灵儿不着痕迹地看向她扶着门框的手，果然有六根手指，想必她就是那个“青鸾姐姐”了。

　　叶灵儿下意识想：这小郡主不愧是能中会元的人，连身边侍女的名字都起的这般好听，婉儿的贴身侍女也不过是叫“小桃”，“青鸾”倒像个小姐的名字。

　　“青露，随我去趟厨房，郡主想吃玫瑰糕。”青鸾招呼送叶灵儿来的小侍女一起离开，还不忘半蹲向叶灵儿行上一礼“叶小姐与郡主慢聊，我等过一会儿再来接您。”

　　安排得明明白白。

　　叶灵儿站在门口深呼吸几下，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推门进去。

　　屋里的帘子还没拉起，显得很昏暗，但这不妨碍叶灵儿一眼看到坐在镜前一下下给自己梳头的林嫣儿。

　　她实在是美得耀眼，莹白的肌肤如同明珠，即使在昏暗中也像是要发出光一样，只松松穿了件红色寝衣，未施粉黛，就连头发也未挽，披散在背后，却不让人觉得邋遢，更觉是慵懒风情。

　　“叶小姐，你来了。”察觉到门被拉开，林嫣儿放下梳子，冲她回眸一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哪怕是叶灵儿不好诗书，在这一刻也觉心脏漏跳一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句诗。

　　林嫣儿几步走过去，拉着叶灵儿的手走到桌边，闻着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叶灵儿又一阵醺醺然。

　　“我此番请叶小姐上门是想商议将女学每周两节武课增为三节，可能会辛苦叶小姐了。”林嫣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没意见啊，强身健体是好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嗯？不是林珙的事？那就好说了，叶灵儿忙不迭地点头。

　　“真的吗？那太好了。”林嫣儿惊喜地握住叶灵儿的手，几乎要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但转而，她又目露忧愁“可男学那边不同意。”

　　“我们女学的事，他们掺和什么！”叶灵儿叫起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林嫣儿垂下头，露出一截纤长雪白的颈子“他们说……男学每周也是三节武课，那是因为这些学子以后可能会投身沙场，而女儿家……学这些没用。”

　　“混账！谁说的！”叶灵儿火了

　　“是男学那边的武师父，秦老将军的侄孙。”

　　“原来是他。”叶灵儿冷笑“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的废物。”

　　她拍着胸脯保证“小郡主放心，等下次去学堂，我定将他痛扁一顿，让孩子们都看看到底女人学武有没有用！”

　　“叶小姐，多亏了有你，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林嫣儿抬眼，满目崇拜，她一双凤眼生的美丽，秋水盈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任何人都能让那人恍然自己是她的全世界。

　　叶灵儿也不例外，她被看得耳根都烧起来了，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挠了挠后脑勺。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正当叶灵儿被温言软语哄地找不着北，指天画地要去院里给林嫣儿使一套自己刚学的剑法时，房门被敲响了。

　　青鸾匆匆跑进来“郡主，谢必安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这么急？”林嫣儿倒了杯茶递给青鸾“瞧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青鸾没有接茶，直接跪倒在地，语气颤抖“请郡主务必保重身子，莫要悲痛！”

　　林嫣儿郑重起来，拆开信纸，将消息一目十行看过后，突然脱力般趴伏在桌上，脸埋入青丝，发出一声悲戚的哭嚎。

　　“怎么了！”叶灵儿大惊，蹭的站起身。

　　“他又出现了，四顾剑又出现了，他半个月前又杀了人，和杀我二哥一样的手法！”林嫣儿抬头，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淌到下颌，神情如孩子一般茫然无助。

　　信纸上的内容是江南一代频出命案，经仵作验尸居然发现死者的伤口居然和京城曾经一桩命案一致，而那桩命案的死者正是林珙。

　　消息从江南传到这里，需要经过半个月。

　　林嫣儿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气，似乎是心痛欲死。

　　“郡主！”青鸾惊叫一声，连忙从抽屉里找药，给林嫣儿用水送服，可依旧不见好转。

　　“叶小姐，还请您帮我将郡主扶到床上。”她向叶灵儿求助道。

　　叶灵儿手忙脚乱将似乎已经被魇住的林嫣儿抱到床上。

　　她看着那双刚才还盈然有光的眼睛如被蒙上一层雾般失去焦距，林嫣儿似乎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只在口中不停唤“二哥，林珙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愧疚与怜惜让叶灵儿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轻拍林嫣儿的后背“没事的，别怕。”

　　“叶小姐？”仿佛因这句话而安定下来，林嫣儿眼珠动了动，恢复些许神采。

　　叶灵儿松开她，有些尴尬，以她们二人的交情还达不到这样亲密，正要站远些拉开距离，谁知林嫣儿却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梨花带雨，泪盈于睫“还请叶小姐助我！”

　　“我能帮你什么呢？”叶灵儿一慌。

　　“我二哥是被大宗师四顾剑所杀，而叶小姐出身的叶家有也有大宗师叶流云，普天之下只有大宗师能杀大宗师了。”林嫣儿抓着叶灵儿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还请叶小姐替我引荐叶流云，只要杀了四顾剑，条件任他开！”

　　“万一我叔祖不敌四顾剑呢？你有没有想过四顾剑可会放过你！”叶灵儿被她的请求吓了一跳。

　　“可我作为妹妹，知道了凶手是谁，怎能不报兄仇！”林嫣儿落泪不停，如泣露山茶“叶小姐放心，我会同叶流云一起前往四顾城，若败了，定不会苟活于世。”

　　“可你这是白白送死，根本没有意义！”叶灵儿都要急得团团转了。

　　“有意义，为兄报仇，死得其所。”

　　“可要是凶手根本不是四顾剑呢！”

　　周围沉默了一瞬，紧接着是林嫣儿如梦初醒般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凶手不是四顾剑？那是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瞎说的。”叶灵儿不会说谎，她左顾右盼，不敢看林嫣儿含泪的眼睛。

　　“叶小姐！求你，求求你。”林嫣儿骤然激动起来，哭喊着要下床拦住她欲走的脚步“你也是有哥哥的人，你就当可怜一个失去了哥哥的妹妹”

　　“告诉我，究竟是谁害了我的二哥。”

　　“没意义的，小郡主，即使你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徒增痛苦。”叶灵儿想甩开林嫣儿拉着她衣袖不放的手，却不想力气没控制好直接让她从床沿跌了下来，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依旧死死拉住叶灵儿，仰着头几近哀求。

　　叶灵儿心口一酸，也忍不住落了泪，蹲下身给她拭泪“真相会很残忍。”

　　“是范闲吗？”林嫣儿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叶灵儿心防被彻底打破，她痛苦地偏过头，负罪感几乎瞬间将她击垮，她抱着膝盖抽噎着“我那天是告诉了范闲，与司理理联系牛栏街刺杀的人是林珙。”

　　“我那时候真不知道范闲身边有高手。”

　　“还是前段时间他从北齐回来，婉儿与我闲聊时无意提起了范闲有个叔叔，身手深不可测。”

　　“可那时候婉儿已经完全爱上范闲了，御赐的婚约也根本不可能改变。我不敢多问，也不敢多想，这样糊涂着对所有人都好。”

　　是范闲了。

　　林嫣儿木然听着叶灵儿的话，拼凑真相她本就缺少两个碎片，可此时，这两个碎片集齐了。

　　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因为叶灵儿的话没错。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

　　林家已经垮了，姐姐也已经嫁给了范闲。

　　她无法指责叶灵儿什么，倘若姐姐知道真相，一定比自己更为痛苦，她会做出和叶灵儿一样的选择的。

　　隐瞒。

　　那林珙哥哥的死算什么！范闲怎么能理所应当地接受林家给的好处！

　　想到这里，林嫣儿心中大恸，再也撑不住，瘫倒在地。

　　“表妹！”李承泽从屏风后冲出来，将她软软的身体揽入怀中，满目心疼慌张无措。

　　“表哥，林珙哥哥是范闲害死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林嫣儿缩在他怀中，仇恨让她几近疯魔，她眼中是病态的痴狂，长发凌乱，有种鬼气森森的郁丽，像以人心为食的妖。

　　“好，杀了他，表哥一定帮你杀了他。”李承泽一遍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一边跟着咬牙切齿地应和。

　　看着这一幕，叶灵儿反应过来了

　　“你们设计我？”

　　“对不起。”林嫣儿疲惫地闭上眼。

　　“你真的要杀范闲？那你想过婉儿吗？”叶灵儿说完，自嘲一笑“我也不配提婉儿，我瞒了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杀兄仇人。”

　　“不怪你。”痛苦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林嫣儿捂住嘴，却仍在摇头，对叶灵儿说“不是你的错，要是我，我也会瞒着姐姐的，你是为她好。”

　　“叶小姐，请答应我一件事。”她从李承泽怀中起身，含着泪认真请求叶灵儿“将真相继续对姐姐隐瞒下去。”

　　叶灵儿愣住了“可你要杀范闲。”

　　“对，就让姐姐恨我好了。”林嫣儿嘴角努力上扬，泪水却未停止。

　　“与其让她知道丈夫杀了哥哥，好友隐瞒真相，妹妹又要杀丈夫，倒不如能瞒一件是一件。起码在她心中，爱情和友情还是最美好的存在。”

　　“不……如果你要杀范闲，利用婉儿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叶灵儿语无伦次，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我不会说的。”林嫣儿眼中一片死寂“若有违背，天诛地灭。还请叶小姐也将此事烂在心里。”

　　“……”

　　叶灵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了头，又是怎么出了门，只记得她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再次爆发出林嫣儿的嚎啕。

　　林嫣儿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因悲痛而缩成一团，不停拍打地面。李承泽捉了她的手，见她悲痛难以自抑，索性俯下身尽力贴紧她的身体，希望能分担她些许痛苦，将安慰通过体温输入她的血肉。

　　“表妹，我会替你杀了范闲，我一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