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解之年

1、变动

　　期末考试完。
　　“大家各自结伴回家注意安全，好了，走吧。”中年老师说完就走下讲台。声音渐渐多起来，大家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书包，动作快的已经走出了教室，三五成群地聊着假期的安排。
　　曹远正将板凳翻转过来放在桌面上，有人就叫了他的名字。
　　他又将才背上的书包放下来，单手提着，最后才看向走过来的那个人。
　　李天昊走过来，目光阴鸷地盯着曹远。“怎么就想着走了呀，怂了？”他撸起右手的袖子，语气讽刺又不屑，“不是说好了吗，考完就去比、一、场。”
　　围在李天昊旁边的男生同样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曹远。
　　曹远看了他们一眼：“速战速决。”
　　他将手机悄悄塞进兜里。
　　没熄灭的屏幕上，一条短信静静躺在正中央。
　　“马上。”

　　边城的夏天总是阴沉不断。上午的阳光明媚短暂的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外面乌云密布，风歇一阵风吹一阵。又闷又冷。
　　曹远随手将书包丢在长椅上，下一秒，李天昊一行人把篮球朝他砸过来。
　　“照你的话说，速战速决。”李天昊说话吊儿郎当的，总喜欢斜眼看人，天生就是一股痞子气，盯着曹远看的时候，目光薄凉，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曹远没有回答，看了下场上的布局，冲了过去。
　　李天昊篮球打得很好，但曹远只是把球往右边一晃，他便跟着也往右边去了。
　　这正中曹远下怀，他运着球就越过了李天昊。
　　李天昊破口飙了句脏话。“你可小心点儿，1:5呢。”他恶狠狠地吼道。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高大的男生。那男生足足高了他几公分，看见他过来，伸手就要断他的球。
　　曹远飞快胯下运球，顺势一拐，直接将这男生甩在身后。
　　他听见李天昊在后面喊：“你给我拦着他，死防着他！你们他妈都是废物吗？1:5他妈都打不过啊！”
　　闻言的三个人都跑过来死死防着他，不让他投球。
　　现在这个局势，正面投球只是死局。曹远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篮筐，直接三步，背抵三人，一跃而起。
　　剩下的三个人明显一愣，可能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放弃，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球扣了进去。
　　"操了都他妈是群废物。"李天昊骂骂咧咧。
　　曹远捻了捻手上的汗："10局5胜，这才第1局。"他声音低冷，说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李天昊他们一眼。
　　"当然。"
　　李天昊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完这句话。
　　这回换曹远防守。
　　率先拿到篮球的是那个高个子男生。这位大高个拿到球就冲了过来，假动作连成了片。
　　曹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篮球，在大高个准备换手的一瞬间，直接朝球拍了一巴掌。
　　大高个猝不及防，兴许是没有想到曹远居然没上当，还把他球给断了，恼羞成怒地瞪了曹远一眼，看见那球被李天昊接住，才敛了怒气往后退了一步。
　　李天昊扔掉嘴里的烟，什么其余的动作都没做，带着戾气往篮筐冲。
　　曹远察觉出了他的意思，迅速在篮筐下方站定。
　　这个时候肯定抢不到李天昊的球，如果拦防他，反倒会刺激他更加专注。
　　想要在他运球过程中拦下他这一局，怕是不可能了。
　　心里正想着对策，他因而没有多留意场上的形势，所以一抬头，他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高个子率先挡在了他和李天昊中间，另外两人更是把他包围得死死的，他眼睁睁看着李天昊离篮筐越来越近。
　　李天昊唇角一勾，有些愉悦地起跳。跳起来的时候，他余光瞥了一眼，曹远被他三个兄弟围得动弹不得。
　　他不禁嗤笑起来，滂沱大雨让他的眼睛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不是喜欢逞能吗，这下，输干净了吧。”
　　他正得意地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面前已然多了个人影。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手上那颗马上就要投进篮筐的球，被人一巴掌拍飞。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曹远，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不可能，他娘的你怎么出来的! ”
　　其余三人皆是愣在原地，显然他们也不知道曹远是怎么出去的。
　　曹远却没看看他们，落地直接就抓起在地上跳动的篮球，没两步就跑到了三分线那，起跳的那一瞬间，他的身边只有一两个人。
　　他平缓地呼吸着，看着那颗球划出漂亮的抛物线，精准无比地落入篮筐。
　　他用手背简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放下手的时候目光淡淡地朝李天昊他们瞥了一眼。
　　李天昊朝他冲过来，显然是想一拳砸扁他。
　　曹远收回目光，平静地将自己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开。
　　他边拉边往后退，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回头，冷漠注视着李天昊。
　　"老子偏不信了。" 李天昊看到砖头就停了脚步。曹远垂下目光，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的鞋子。
　　既然都已经自乱阵脚了，那就速战速决吧。
　　第3局开始的时候，依旧是李天昊运球。不过这一次曹远没有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干脆利落地断了他们的球，毫不犹豫地投篮，然后再防守，再断球，再投篮。
　　毫无悬念，十局完胜。
　　最后一颗球才刚刚投出去，曹远就已经转身去拿放在长椅上的书包了。不顾李天昊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往学校大门走去，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打着字。
　　“妈，还在门口等吗”
　　"在的，你在哪儿呢？"
　　看到这句话，他手指微顿，紧接着又飞快地打字。唯一有变化的就是他从走变成了跑。
　　"马上到。"
　　学校大门口有一串长长的楼梯，想要进到教学楼里面，就必须要把这一串楼梯走完。
　　曹远刚下几级台阶，就看见季优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伞。
　　目光对视，季优冲他摆了摆手，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小勇，这儿呢。"她往前走了几步，温柔地捏捏曹远的脸，微笑地看着他。
　　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点了。
　　"又有什么事儿啊，耽误这么久。"
　　她将伞递给曹远，转身和他并肩朝红绿灯路口走去。
　　曹远摇了摇头。"跟同学去打了场篮球，有点晚了。"
　　"知道啦。"季优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般，转过头问他："妈妈给你的那个旧手机，用着还好吧？"曹远从兜里拿出了那个白色手机，向上滑了滑锁屏，解开。“好着呢，可以用。”
　　说罢，他伸手，把手机递还给季优。季优连忙摆手："送你的，你给我干嘛。"
　　曹远听完，先是愣了一下，才点头，把手机收了回去。
　　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下来。指示灯上的红色小人站得挺拔。
　　就在灯光从红色马上变成绿色的那一瞬间，曹远听见季优轻轻地问他。
　　"小勇啊，你……行李收拾好了? "
　　安静片刻。
　　"嗯。"
　　季优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
　　曹远下意识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妈妈。
　　身后的人发现他们没有走，便急急忙忙地越过他们。绿灯刚好变红。
　　季优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直到下一个绿灯重新亮起，他才听到自家妈妈的回答。
　　"没事，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回家的路，曹远只是沉默。一向寡言的季优一反常态地嘱咐，而曹远只沉默地用钥匙开了门。
　　"妈妈也没有办法。"季优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松散的头发衬得她整个人有些虚脱。"但是上级领导都已经下达命令了，我也……不能不去啊，"
　　她的声音其实带着微微的颤，"我也给他们说过，但是他们也通融不了，丁海是一线城市，跟我们边城比起来不止繁华……"
　　曹远点头，抬手打断：“先进去吧。”
　　季优一怔，最后还是被曹远推进的屋子。
　　"以后，妈妈就没办法让你住过来了。"季优坐在沙发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曹远走去厨房，接了一杯水。他沉默地走到季优身边，用杯子轻碰妈妈的手背。
　　"前不久我去过三泉，不过，没找到曹泉涛。"季优目光无神地盯着吊坠灯，曹远又把杯子塞进她的手里，季优回神，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你……"
　　季优的声音有些哑，她复杂的眼神又看向曹远。曹远垂眸，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看着自己儿子棱角分明又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再次动了动唇，出声道：
　　"妈妈……”
　　“我没事。”
　　沉默。
　　季优刚想说话，曹远突然起身，把书包放在了木椅上。
　　"妈，我们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
　　季优沉默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站起身，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看着曹远蹲下身收拾东西，嘴唇动了动，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气："现在就开始收拾吧，明天早上5:30的火车，6:30他在三泉来接你。"
　　这个小小的出租屋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客厅总共两个沙发，一个茶几。茶几的斜对面是曹远的书桌，书桌的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卧室。三两下就已经收拾完了，更多的是打扫。
　　曹远拧干帕子，抹着自己的书桌。季优拿着拖把在客厅拖地。
　　等到一切都收拾干净，这个出租屋回到它原本装修的模样。
　　屋里就剩下两块面包和一包薯片。季优和曹远蹲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边闲聊，一边慢慢地啃着干粮。
　　天彻底黑了，离他们几公里远的地方，一家夜总会牌灯亮起，霓虹灯光偶尔滑过他们的屋子，视觉里的世界，因此正五彩斑斓着。
　　听觉里的一切却寂静无声。
　　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跟他妈妈，明天就要分开了。
　　曹远偏头，刚想开口，发现季优已经累得睡着了。
　　他沉默地看着妈妈疲惫的睡颜，一动不动了很久。
　　窗外的霓虹灯再一次滑过屋内时，他索性站起来，再一次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走了一圈，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漏收了。
　　墙角有些污渍。他蹲下身，手指用力擦了一下。
　　黑渍没有变化。他索性拿起一旁的手机，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查看这团污渍。
　　灯光照射下，他在一大团黑墨中看到清晰的字。
　　离婚。
　　他顿了一下，随即沉默地站起身，关掉手电筒，步伐飞快地走回季优身旁。
　　他慢慢蹲下来，席地而坐。
　　闭上眼，意识渐渐混沌。
　　……
　　次日的清晨，边城出了太阳。曹远醒过来的时候，季优正在卧室打电话。
　　他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筋骨，走过去清点自己马上要带走的行李。
　　"谢谢王姐，是要走了，7:00整的火车……马上，我看看小勇起来了没……啊，他起来了，能出发了……不用了，谢谢王姐照顾。”季优中途探出了脑袋，看见曹远起来了有一会儿了，冲他温婉一笑。
　　“啊，那就先这样吧，挂了啊王姐。”季优挂断了电话，从卧室走出来。他们两个人一人提一些行李，季优一路都在叮嘱他。
　　直到他们走出一条小巷子，来到了大巷口，季优才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着过马路上稀疏的车流，冲一辆车招了招手。
　　曹远跟季优把行李放在了车后备箱，季优坐在了副驾驶，曹远则坐在了后面。
　　"王阿姨好。"曹远礼貌地冲驾驶座上的那位长得温和的中年妇女打招呼。
　　"你好。"那位中年妇女温和地笑了笑，转头，跟季优交代起来。
　　"公司主要是想要去丁海开一家分公司，扩大一些规模，就想着找一个经历比较丰富的老员工去那里做总指挥员，我们经过深思熟虑，最后挑中了你。”
　　中年妇女戴上白色手套，拉动手刹，踩下了油门。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略微偏头，神情严肃了几分：“你办事比较利落，也比较沉稳，非常符合我们这一次的选人要求。我相信你也知道，在那边是属于干多少赚多少，你还要带一些员工过去。
　　“万事开头难嘛，不过没关系，干到后面，日子会好起来，到时候，你的职位也就不会再变动了……"
　　曹远一直偏头看着窗外，听到这儿，他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等到季优拍他，叫他下车，他才勉强让自己清醒起来，走下车拿下行李。
　　季优一路把他送到了检票口。兴许是路上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人之间再一次回到从前的沉默。
　　曹远也没力气说话。但他强撑着和季优一起站在大显示屏下，目光半模糊半清晰地看着上面的提示信息。
　　5:00。大屏幕上滚出一行字幕，他要坐的那辆车，开始检票。
　　曹远从母亲手中拉过行李箱，轻声道了再见，转头，随着人流往前走。
　　此刻的高铁站人不算多，显得季优轻轻的喊声，格外清楚。
　　“小勇? ”
　　他立刻回头，又将步伐往回撤，再次走到季优旁边。
　　“怎么了。”
　　季优身边是与此同时正要赶往同一终点的旅客。而她的面前，一个清冷如树的少年正目光淡淡地看向她，手指骨节清晰，此刻正紧紧攥着背包肩带。
　　她叹了口气，手指整理曹远衬衣领口，然后，慢慢垂下。
　　"小勇，如果他们欺负你，"季优这时候盯着曹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憋着，该说就说，咱不怕他。"
　　曹远很认真地点头，正欲转头，忽然又听见季优的声音。这一次，尾音有些匆忙。
　　“其实……妈挺想问你……”
　　“嗯? ”他扭头。
　　“你…真的愿意……留在曹泉涛那吗？ ”
　　握着行李箱的手不由攥紧，曹远眨眨眼，语气却平静如水：“嗯。”
　　再一次沉默。不过这一次，曹远干脆地转过身，大步向检票口走去。
　　倒不是他有点嫌烦。他只不过是怕。
　　再不走，自己会太过留恋。
　　"有事儿我一定说，绝对不会让您担心的。"
　　他要去三泉了。
　　那里有曹泉涛。
　　还有他二婚的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