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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药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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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思贤苑出来的,回到寝房先去看了一眼竹七,睡得很死,于是他独自坐在案前,又将那卷烫手的简策展开。
灯烛比月色明亮,他留意到戚卿给他的这卷简策每支竹简长短色泽均不同,薄厚参差不齐,编绳更是毛糙,显然是从不同简策上拆下,用刀削掉了原有字迹再重复使用的,想必整理得十分辛苦。
刘煜在灯下捧着那粗制的简策翻来覆去地看,不知剪了几次烛花,窗外子规开始发出阵阵鸣啼,他终于将上面每一行字烂熟于心记下。
待宫墙外的曦光彻底将各院烛火衬得暗淡下去,晨起打水的元春抗着新木桶路过刘煜的寝宫。
呵欠连天的小侍女见院子乌烟瘴气,还以为走了水,忙跑进去救人,却见刘煜正穿着为数不多的好衣裳,蹲在院子里烧什么东西。
“公子,大清早做什么呢?”元春放下木桶,小心翼翼凑到他跟前。
“闲着无聊,点火玩玩儿。”
刘煜又扒拉几下炭盆,华服下摆都沾了灰。
元春立在一旁满脸担忧:“要不,还是让孙婆再来瞧一瞧您这脑袋。”
刘煜拍拍手,扶着一旁的花盆站起身:“等哪天我有了门路指定送你去奉常寺深造,就你这张骂人能拐七道弯的嘴,当个女尚书不成问题。”
“公子又说笑,我哪敢出言不逊,”元春朝炭盆探头探脑,“所以烧什么呢?昨日那批简策?”
刘煜不置可否。
“好好的烧它做什么?知道您是气少府那群老东西敷衍,可哪怕送去烧柴也好呀?这不白白浪费么……”
元春一脸恨铁不成钢,说完抱起炭盆就要走:“我来收拾吧,您赶快去换身衣裳,瞧着都热。”
刘煜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赶紧打发:“嗯嗯嗯好,今日没课对吧?我再眯会儿,早膳也甭叫我。”
这一觉没人扰,果然睡到日上三竿,刘煜抻着懒腰从寝宫出来时蝉鸣正盛,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
念起昨夜惊扰夫子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刘煜找到竹七,打算问问思贤苑今天什么动静,谁料一口黑锅扣了上来。
“病了?”刘煜都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病?昨日还好好的呢。”
“要不您自个儿去看看,我嘴笨,别再传错了。”竹七小声说着,手里也没停下,卖力地给湿衣服搓皂角。
刘煜闻言挑了挑眉,竹七擦擦手又抬头道:“孙婆也来了。”
再次踏入思贤苑,与昨夜感受截然不同,昨夜竹影婆娑,月色轻寒,显得此地恍非人间,今日还没走近就闻到浓重的药香,混杂着暑气,只教一路从正殿走来的刘煜更加焦躁难安。
院子里没人,那名女官不知去了哪里,他这位夫子更是连个随行的侍从都没有,刘煜叩门几声无人应答,直接推门而入。
思贤苑从前是用作招待宾客的贵馆,规格和布局都较为上乘,如今已是许久不曾住人,内室空荡荡的,虽然干净,却也没什么人气,而里间那张过于宽大的床榻,把此时睡在上面的人衬得更加可怜。
刘煜站在榻边,歪头端详着没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小夫子,外间的门嘎吱一声,进来一个身穿浅绿女官服的老妪。
老妪手里端着冒热气的药汤,见到刘煜也不行礼:“殿下来了,头上的伤如何?”
刘煜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头也没回道:“孙婆,夫子这是怎么了?”
见老妪不说话,刘煜有些心虚:“跟我没太大关系吧?顶多是晚睡几个时辰,也非纸糊的呢。”
“的确,不全是您的功劳。”
那老妪在外厅放了药碗,回过身,露出一张极为可怖的面容。
那张脸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脓包肿块,密匝匝挤在一起,已经看不太出五官,余下的几处好皮也是疤痕盘虬,红得像煮沸的铁水,说话间整张脸微微颤动,似是下面有无数细蛇在爬窜,任谁看了都会遍体生寒。
刘煜却对此习以为常:“这话怎讲?”
“殿下不知这位夫子是从哪来的吗?”
老妪手上搅和着药汤,加快放凉的速度。
刘煜想都不想:“虽不是少傅,但也算带着典籍登门,自然是少府指派来的。”
老妪嗓音沙哑:“一个罪臣之后,怎去得了少府?”
“那是何处?”
“掖庭,邵狱。”
刘煜皱眉:“当时那人不是感怀戚国公政绩显赫,要赦免戚家幼子的吗?刲舌不够,还要去那邵狱?”
“当年是请愿的人多,众口铄金,这才留一命显现皇恩浩荡,时间久了自然无人在意。”老妪淡淡道,“况且戚家这小子也没怎么受苦,要知道实打实入了邵狱的,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脓血淋漓毒疮满身是常事,若非有人打点,他怎能这番全须全尾,好手好脚地出来?”
“是啊,那种地方哪是人待的……”刘煜话说一半自觉失言,生硬止住话头。
老妪摆摆手:“老身虽也是掖庭出身,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殿下不必顾忌。”
老妪说罢端来药汤,示意刘煜给人扶起来,方便她灌药。
刘煜让怀里的人稳稳靠在自己肩上,似是随意闲聊道:“孙婆,你我相熟多年,你好像从未说过自己的脸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孙婆年纪大了手不稳,药液洒出来一些,顺着榻上人的脖颈流淌下去,刘煜拾起巾帕轻轻擦拭干净。
“孙婆别误会,我是真心感激,自打母后离开,我身边再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竹七和元春她们也还都是孩子,像大前年宫中那场时疫,若是没有孙婆,我们恐怕早就无声无息死在这里。”
“能为殿下解忧,也不妄老身学来的这身三脚猫医术。”
孙婆说完放下药碗,拿着巾帕走到外间。
刘煜对着老人佝偻的背影静默片刻:“所以孙婆,当真不是母后宫中的旧人?”
“殿下抬爱,老身卑贱之躯,岂敢攀附先后的恩泽,不过是感念皇后生前丹心仁爱,泽被苍生,故而对殿下也是能帮则帮,略尽绵力罢了。”
孙婆说完,端着一盆水回到榻前。
“殿下这位夫子带些不足之症,再加上思虑过重,这种高热于他来说是在熬心血,祈和殿无冰可用,这是新井水,也足够,用布浸湿以擦全身,再辅以药汤,明日一早就能痊愈。”
刘煜看看水盆,又看看孙婆:“我来?”
“不然让我这把老骨头?”
孙婆突然拉高嗓门:“一大清早元春就带着那个叫南钟的小丫头来敲门,叽里呱啦一堆废话才说到重点,从来了到现在一刻也没闲着,怎么擦个身子的小事你们也不会吗?”
刘煜闭了闭眼,这已经是他一日之内第三次被女人痛骂。
“好好好您快歇着吧,我去,我去找人就是了。”
送走了孙婆,刘煜出去晃了一圈,竹七那几个不是在忙就是不方便,其它的宫人就更别说了,看都不会看他们几个一眼。
刘煜深吸口气,心道这有什么的?不就是伺候人吗?竹七被时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会儿不也是咱照顾的吗?于是昂首踏步又回了思贤苑。
榻上的人还在昏睡,不知是不是错觉,喝完药脸色的确好了些,唯独额头还是很烫。刘煜也顾不上自己都还满身是汗,准备好巾帕就去解人的衣服,可解开以后,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衣袍下的人病骨支离,身上遍布着陈年旧伤,的确如孙婆所说,只是较轻的皮肉之苦,与那些求死不得的邵狱罪人比起来实属幸运,可还是令人心惊。
他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降温,脑子里渐渐浮现小时候的事。
其实他早就见过这位夫子,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很难将这个病恹恹的小个子与数年前意气风发的那位联系在一起。
初见时,刘煜自己还是个手握拨浪鼓的稚童,被陈皇后领着去华光池踏青,见水榭外六七个半大少年凑成一堆,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陈皇后问宫人那边是在做什么,这么热闹。宫人说,是皇室宗亲觐见的日子,许是在给太子殿下选伴读呢。
刘煜一听与自己有关,便也不走了,好奇地观望。
那群少女少男中,有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孩子站在一旁,不争不抢地看着其它人争辩,可亭子里那位向来性情古怪,许是不满意,坐在帐后久久不应,等到那些孩子搜肠刮肚都再想不出什么新观点,那小少年站出来,赋了一首诗。
诗的内容刘煜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亭子里的人先是沉默,片刻后才回过味来似的,朗声笑着走到了小少年跟前,亲昵地抱起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六岁的刘煜当时有些意外,因为那人作为自己的父亲都不曾那般抱过自己,因此他也将那小少年的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国公府的戚卿。
接下来的几年,戚卿作为绥庆帝眼前的小小红人,又生得一张伶俐的嘴,走到哪都备受追捧,今天是王府世子们拽他去游猎,明天又被太尉家的孙女喊走赴诗会的约,伴读的事倒没人提了……好像还为了哪个女皇子跟自己吵过一架?
刘煜暗自腹诽,心说小时候凶得很,那时可从未听过什么不足之症。
思及此处,刘煜不小心手重了些,身下的人轻哼一声,吓得刘煜从榻上蹦了下去。
戚卿没醒,仍然软绵绵摊在一席素白宽袍里,比那衣袍还要白出一截的躯体之上,因为高热的缘故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至于刚被巾帕狠狠擦过的位置就更凄惨了。
刘煜呆愣片刻,手忙脚乱地将衣物给人裹了回去。
如此折腾一番,待刘煜回到主殿才开始反乏,突然想起今日忙得不行,还未来得及去爬树,刚要出门,竹七来了。
“公子怎么才回来?孙婆临走前交给我这个方子。”
洗了一大天衣服又正准备去做饭的勤劳侍卫递来一张草纸。
“孙婆说这位夫子身体太差,不调养一下多走几步路都费劲,不过有几味药她也搞不来,孙婆还说,如果不愿看着新来的夫子在祈和殿蹬腿的话,就想想办法。”
“伏菟、桴蓟、美草、地骨……还要血参呢?”刘煜拿起药方念着。
祁和殿受孙婆关照多年,培养得他对药材也略懂一些,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
“还有自经死绳七重……好邪门的方子。”
“那是什么药材?”竹七问。
刘煜抬眼看他,带着些不怀好意:“自经死绳,有人用来上过吊的绳子,七重,就是七个人都用它上过吊。”
竹七听得腿都要软了:“夫子这究竟什么病啊……而且这要去哪里找?”
刘煜放下药方,有些不情愿地望向皇宫的西南角。
“办邪门之事,自然是去找那邪门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