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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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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加河在白杨村外拐了个弯,就像母亲将婴孩护在弯曲的臂肘间。这静谧、美丽而富庶的村落,简直令人难以设想六十多年前,当法西斯占领军刚从这里被赶走的时候,伏尔加母亲的臂膀里只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
“在斯大林格勒城外,为了争夺白杨村,我们和敌人整整拉锯战了一个星期。”当年迈的布拉金斯基教授在家人和贝什米特女士的陪伴下,踏上白杨村的土地时,沧海桑田的变化令他百感交集,“原来战争已经结束六十多年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六十六年,而他,已经有六十九年没有见到王耀了。
“您是来找那个中国人的?是的,他一直是那么年轻,他就在我家里,我可以带您去……”
给他们带路的妇女走得很快,一路上默默无语。教授后来都回想不起自己那时的心情怎样。他只记得,当他刚一走进这妇女的家中,客厅正墙上的一幅肖像,就像一只伶俐的小鸟,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头。
这正是那幅真正画龙点睛的杰作,如同他的青春和爱情一样不可复制。简直像活人一样,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庄严、明朗、温柔、坦率,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年轻。
“这就是生命!”教授听见贝什米特女士在他身边激动地念叨着,“这就是生命啊……”
“我的外婆,尼娜瓦西里耶芙娜萨莫伊洛娃,卫国战争时是沃尔霍夫方面军的一名卫生员。1945年,她从前线带回了这幅肖像。”这家的主妇将一封信递到教授的手中,“去年她临终时叮嘱我们:若是有谁来问过这画中人,就把这信给他。”
……
……我想把这肖像的故事写下来。不仅因为它是我从前线带回的唯一纪念,更因为正在渐渐离开人世的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永志不忘的记忆。
1944年春天,在收复诺夫哥罗德的战役中,我从战场上拖下一名年轻的侦察兵中尉。他的腹部受了致命伤。可是在弥留之际,他还安慰我:“别哭……死亡并不可怕……死,就是回到妈妈那里去……大地是妈妈……”
可是我真的扑倒在他身上,放声大哭了。三年来,那么多年轻、漂亮、勇敢的人没能被我救活,我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这就是我从他身上收拾到的遗物:军官证;共青团团证;两封已经装好信封、写好地址的信;一张小纸条:“假如我牺牲了,请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胜利的那一天,将它们分别寄给我的亲人和爱人。侦察兵中尉王耀。”
胜利的那一天我在莫斯科,将这两封信寄了出去。一封寄到中国的延安,另一封寄到距莫斯科150公里的别廖扎村。然后我回到了伏尔加河畔的故乡白杨村,随身携带的只有这青年中尉的一幅肖像。这幅肖像在我怀里揣了一年多,那还是我在给他整理遗容的时候,在衬衣胸前的口袋里发现的。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和家人的合影、一张用铅笔绘制的星空图。我把这两样和他一起下葬了,却怎么也舍不得埋下这幅肖像。因为那庄严、明朗、温柔、坦率的神情,还有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中一缕似有若无的微笑,全都在向我呼唤:埋入大地的不过是他的身躯。他那青年人的美好的灵魂,仍旧活在这幅栩栩如生的肖像里……
我本想把肖像捐献给战争纪念馆,却实在不忍心让他独自活在冰冷的橱窗里。他是活着的啊,他应该和我一起回家去,尽管我所有的家人都已在法西斯占领时期被杀害了……战后的生活很艰苦,但当我望着墙上的肖像,望着他那双活生生的眼睛,我就得到了最大的宽慰:“小尼娜,好尼娜,坚强点儿吧,要知道你还是有亲人的……”
后来我总算结了婚,生儿育女。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这位异国青年就像最亲近的兄弟那样,看着我那被战争毁灭了的家庭怎样重建起来,人丁兴旺……
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白杨村。当我在田野里劳作的时候,望着这片在敌人铁蹄下未曾屈服的大地,这片历尽战火却依然顽强地养育儿女的大地,我就会想起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大地是妈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他必定是非常了解和热爱大地的。我从书上读过:他的故乡——中国的大地,就像我们的俄罗斯大地一样,饱经苦难,却仍然要在春天开出新的花。
我不懂绘画。可是我总觉得:能够为这样的人作出一幅活生生的肖像,仅凭精湛的画技哪里够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来愈坚定地认为:为他作肖像的人,必定对他全部的灵魂怀着深沉的理解和爱恋。因为这永远年轻的侦察兵的面容上,既有战争苦难所造成的沉思与孤寂,也有青春天性造就的、对未来与生命的无限希望与信念——那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爱情……
令渐进暮年的我这一代人宽慰的是:后来的人们没有忘记战争。就拿十多年前来说吧,亲戚家的一个小孩子来做客,那时小家伙还不到三岁,却也对着这肖像出神。两年后我到莫斯科看他的时候,他问我:“尼娜奶奶,您家里那位叔叔怎么没过来?”于是我明白:无论一个人有没有经历过战争,这幅肖像对他而言都是活生生的。我没有纠正小孩子那混淆了的记忆,只是说:“孩子,他很好,他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
去年我听说这孩子考上了莫斯科的美术学院。我相信,他这一辈子都将是个勇敢的人。因为谁要是能感受得到这肖像的青春生命,谁就永远不会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屈服。
孩子们,你们明白吗?这就是生命……
……
“我回妈妈那儿去了……”
他在1945年收到的那封信,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如果他真像尼娜萨莫伊洛娃所说的那样,对王耀“全部的灵魂怀着深沉的理解和爱恋”,那么他当时就该明白过来了。
他早就该明白过来了!当初王耀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和他说过的:大地是妈妈。
但是他没有明白。于是作为惩罚,他在1944年春天受的那次震伤,用心绞痛折磨了他一辈子。
伊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自己满布皱纹的脸庞紧贴在心上人那永远年轻的脸颊上:“这就是生命……”
这就是生命。这生命摆脱了人间一切责任和牵挂,化作了终身热爱着的大地的一部分。这大地本来就不是以国境为划分,她从稠李花盛开的伏尔加河平原,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的马兰花脚下。
“请别这样,女士。”伊万笨拙地伸出手来,从伊丽莎白贝什米特的眼角抹去滚滚而下的泪水,“他不需要眼泪……”
离开白杨村的时候,伊万将发绳串着的小白马护身符留给了萨莫伊洛娃家的主妇。“我们会珍藏这小白马,就像珍藏墙上这幅肖像一样。”主妇庄重地说,“他一直都是我们家的亲人。”
幼儿教育专家贝什米特女士,在火车站和他告别了。
“到了老年,人还是要相信点奇迹的。”她忸怩不安地说,“虽然一生只能年轻一次……教授,我请求您一件事,您能够喊我一声元帅同志吗……”
他照办了。这位昔日的老侦察兵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向着昔日的伊丽莎白大元帅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真好……”她像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尽管绿莹莹的眼睛里还盈着泪花,“我又可以下命令了。士兵同志,我命令你再年轻一次吧……”
2011年5月8日,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到了莫斯科的家中。他顾不上休息,久久地坐在那幅未完成的肖像前,凝视着清秀的眉宇下那一双并不存在的眼睛。
“人一生只能年轻一次。”他说,“可是你已经年轻了这么多年,还要永远、永远地年轻下去……”
思忖片刻之后,教授提起笔来,在画中人的眉宇下面运笔如飞,生怕时间不够似的。年届九十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以少年般的敏捷才思作画了。
第二天是5月9日。教授托儿子将肖像送到了纪念画展的会场。黄昏时候,学生们来到布拉金斯基家楼下,又笑又喊,想让他们所尊敬的老师知道:这幅画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教授在阳台上默默地望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很年轻。
当校园里的最后一点欢声笑语也散去了的时候,星华璀璨的银河已经高高地铺在了他的头顶,仿佛一串光辉灿烂的足迹,越过雪原般辽阔的夜空,向着远方伸去了。
“星星就是侦察兵的脚印,银河就是侦察兵的道路啊……”
心头忽然隐隐作痛,伴随而来的是耳畔的嗡嗡作响。他轻轻地捂住胸口,低声念叨着:
“看在我这把年纪上,就放过我吧,反正你已经折腾了我六十多年了……”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推开门,投身到温润如玉的五月的夜晚中去。耳畔的嗡嗡声逐渐变成了哒哒的马蹄声。世界上只有一匹骏马,能够有这样清脆有力的足音。
“科斯嘉,好孩子!”他温存地唤道,“亲爱的科斯嘉!”
蓦然,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抬起苍老的眼睛:一匹有着银色长鬃毛的白马正忠实地站在他面前。它筋肉发达,毫无瑕疵,真不愧是传说中能追得上似水流年的千里良驹。他,威风凛凛的骑兵万尼亚,只有这样的白马才配为他的坐骑呵。
一个永远年轻的侦察兵坐在科斯嘉的背上,向着他伸出手来:
“来,万尼亚!咱们回自己人那里去吧!”
茂密的白桦树叶在他头顶簌簌作响,仿佛往昔的所有岁月都从他身上飞走了。
就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伊丽莎白大元帅所命令的那样,重新年轻了的侦察兵万涅奇卡,拉住王耀的手,跃上了马鞍,沿着星辉熠熠的侦察兵的道路疾驰而去,追赶那些永远年轻的自己人去了。
全文完
附:文中人物生卒年表
伊万: 1921——2011
王耀: 1923——1944
托里斯: 1922——2005
娜塔莎: 1923——2005
冬妮娅: 1916——1978
伊丽莎白:1935——
王春燕: 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