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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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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能年轻一次。话是这么说。但是有些人是永远年轻的,比如那些没有从战场上回来的男女青年,比如街心公园里青铜铸成的普希金。
住在普希金公园附近的人们,常常能看见这样一对散步的老人。老爷爷的右腿并不很方便,但他坚持不坐轮椅,于是老奶奶就总轻轻地扶着他的右侧。很多人认识他们:德高望重的天文学家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和歌剧演员娜塔丽娅罗里纳提斯。没错,可那是他们中年以后的声誉。在他们生命最青春、最俊美、最热情、最富于力量的时候,他是一名侦察兵,她是一名卫生兵。
他们婚后长期住在莫斯科市郊,托里斯工作的天文台。退休后,长子菲利克斯将他们接到市内一起住,就在普希金公园附近,如今这个大家庭已经有了第四代儿孙。当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总统在一次面向青少年的发言中说:“……向这些老兵们问一问战争年代的事情吧,孩子们,因为你们是最后一代能够亲耳听见他们讲述的……”
孩子们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传奇般的故事,但声名赫赫的英雄毕竟是少数。老兵中更多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忠实地履行了军人责任的普通一兵。因而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更多地保留着可以称之为“人民情感”的、最淳朴的气质。
2005年5月9日,红场上隆重地举行了纪念六十周年胜利日的阅兵。活动开始前,□□总统说:“……5月9日曾经是,将来也是一个神圣的日子。这个日子将使我们所有的人变得崇高,这个日子使我们的心灵充满了最复杂的感情,既有喜悦,又有悲伤、痛苦以及感激……”
这一天,当威武的现役军人和现代化武器列队出场完毕后,从原苏联各加盟国挑选出来的两千六百名卫国战争老兵分乘一百三十辆军车,在最高的礼遇中驶过红场。这其中就有八十二岁的娜塔莎,她哭了。尽管风姿绰约的歌剧演员娜塔莎在艺术生涯中收到过无数掌声和鲜花,但是只有耄耋之年的这一次,是献给那个风尘仆仆的卫生兵娜塔莎啊……
当庆典结束的时候,娜塔莎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托里斯在她出门之前塞给她的,再三叮嘱她到这时才能打开。“这老傻瓜!”老太太对着纸条上的话哭笑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学小青年订约会……”
晚霞仿佛一座火焰的瀑布从天边直泻而下,将长椅上的他们俩都镀上了一层黄金的冠冕,不远处屹立着庄严的普希金青铜像。若不是公园里到处洋溢着节日之夜的欢乐气氛,这一切简直就像那个遥远的1941年秋夕,十九岁的侦察兵托里斯第一次把十八岁的卫生兵娜塔莎约出来的时候……
“娜塔莎……娜塔申卡,你听我说……”他就像六十多年前那样,激动得结结巴巴,“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十九周年纪念……”
“你老糊涂了,托里斯,明明已经六十三年了。”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在1946年结的婚,正好是胜利节一周年的时候……”
剩下的话被托里斯咽了回去,因为娜塔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就像当年她教训那个傻里傻气的侦察兵一样,略带嘲笑意味地开了口:“罗里纳提斯同志,我们明明是1942年2月14日结的婚,就在莫斯科的十月车站。以后可不要再为这事和我顶嘴,你看,我力气可大了……”
当然,在他面前,她样样儿都对。素来好脾气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就像青年时代那样,温柔而惆怅地望着不远处,那永远年轻的普希金:“六十多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娜塔莎,你知道么?1941年秋天,我第一次把你约到这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着我们……”
“我也是。战后每次从这儿过,我都觉得有两个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我们……躲了六十多年。”她伸出沟壑丛生的小手,向着诗人指了指,“现在我也觉得,他们就在那儿,而且和当初一样年轻。托里斯,这种事你相信吗?”
“我相信。人这一辈子,还是应该相信点神奇的事情……”
“不说这些了,托里斯,你在纸条上说的礼物在哪儿,拿出来吧。”
“就在头顶,娜塔莎。”
头顶是繁星璀璨的银河。尽管灯火通明的市区并不像静谧的市郊天文台那样适于观测星空,但是这一夜的星星却比莫斯科节日的灯光更加明亮。
他的手臂轻轻地环过她那不复少女般苗条的腰身:“娜塔莎,你知道么?许多星星在我们出生前很久就已经熄灭了,可是它们留下的光与热,却在千百光年的旅途后来到了我们身边。”
“一个天文学家的妻子怎么会不知道……我还知道,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道路……托里斯!你说的这句话,整个前线都知道。白天我参加阅兵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一位老机枪手还在念叨哪……”
“真好……”
“真好。”她低声重复着他的话,“我甚至都觉得,自己要重新年轻一次了……”
起初他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垂到了他的肩上,再也不动了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娜塔莎!我的小姑娘!”他怀着漫长一生中最后的柔情,俯在她那再也听不见的耳畔,“我的会唱歌的小星星……”
当儿孙们来寻找他们的时候,北方天穹中那颗最美丽的星星,已经升到了最高的地方。
那日渐离开人世的一代人,他们经历了最严酷的血与火的考验。可是在他们的心中,却始终留存着对神奇事物的信念:比如说,星星其实是一串永恒光荣的足迹;比如说,在生命的尽头到来之前,还能与年轻时相信和热爱过的一切重逢。
如今,2011年5月,九十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人,能够对他说:“你可记得,你可记得?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但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当驶往伏尔加河畔的列车缓缓地驶出莫斯科时,望着车窗外葱茏青翠、富于生机的大地,年轻时无所顾忌的自信,一瞬间重又回到了年迈的教授身上。他和他都是大地上的工作者啊。这生机勃勃、永葆青春的大地,就好像一个决不会辜负的重逢的许诺。
对面坐着的旅伴是一位女士。尽管她看上去只有六十出头的模样,可教授知道她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因为前些天,电视上介绍过这位前来俄罗斯交流访问的幼儿教育专家:伊丽莎白贝什米特。也许她未必知道他是谁,但是她出神地凝视着挂在他胸前的小白马,忽然就像小姑娘般狡黠地眨了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用略带异国口音的俄语开了口:
“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是我知道您爱着谁!”
他一下子回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了。于是他微微一笑,问:“那你知道我爱的人在哪里吗?”
“在心里啊!”她像大元帅般高傲地拍了拍胸口,以完全是小姑娘的口气说道,“相爱的人总是在一块儿,就在心里面。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一块儿的啊……”
他已经不能再像七十年前那样,将她高高地举起了。可是她的笑声还像七十年前那样,仿佛一只伶俐的云雀,披着一身霜天黎明般明亮的羽毛,翻着筋斗钻到天心去了。
不知不觉地,教授将自己愿意说出来的事情告诉了她。毕竟,对于一个九十岁的人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事情了。他们用的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所特有的话语,因此,坐在教授身边的儿孙们,实际上没有听得太明白。
“我和您一起去。”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本想趁着讲学的假期,到伏尔加格勒转一转,现在看来,到白杨村拐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好我也想看一看我的哥哥……是的,您别惊讶,我命令他当我的哥哥了……”
过去的陆海空三军大元帅、现在的幼儿教育专家伊丽莎白,并没有告诉布拉金斯基教授:小孩子在三岁以前的记忆是易于混淆的,那个学生在三岁时就记住了的“年轻的王耀”,并不那么可信。
但是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失望,也让她自己失望?谁要是从童年起就见证过幸福、相信过奇迹,岁月的考验就很难将她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