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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

  •   窗户上面全都粘着十字交叉的胶条,这是为了防止空袭时玻璃碎片飞迸伤人。墙上钉着“防空壕”标志的木牌,路边堆放着沙土袋与胶合板。去年修筑的防御工事还留在街道上,那时莫/斯/科已经做好了巷战的准备。所幸,前线的战斗使得这些街垒没有派上用场。对于一个刚从前线回到莫/斯/科的人,目之所及的一切不能不让他百感交集。
      这正是王耀在1942年2月13日所见到的。中午,他到莫/斯/科市/委办完/事后,就直奔军医院去了。在那里人家告诉他,伤员布拉金斯基术后恢复得很快,两个小时前刚刚出院走人。“2月17日之前,他要到第62集/团/军报到。”和伊万同病房的一个伤员说道,“不过他说走之前要去姐姐家坐一会儿……”
      王耀没再多问一句就离开了病房。他压根就不知道伊万的姐姐家在何处——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也许伊万已经离开莫/斯/科了,战时铁路交通常有种种意外,抓紧时间赶路也是理所当然的。也许伊万上路前会到原来的部/队拐一趟吧,去和战友们道个别——去和他道个别。那时战友们大概也只能说:“王耀今天早晨已经走了……”
      霎时间他心平气静了:他们的重逢落空了,重逢之后新的别离也落空了。他已经失去了万尼亚一次,如今就用不着再失去第二次了。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怀着极大的热忱去准备种种别离,为的是将来能在独处的时光中慢慢回味这一壶苦酒。可是他们俩却只有那突如其来的一刻钟,还有被卡车发动机的吼叫声淹没了的一句话:
      “真想像以前那样抱一抱你啊……可是左手……”
      当他走过莫/斯/科河上的大桥时,王耀望见冰封的河流泛着铁一般的光泽,从冰面上升腾起微不可辨的轻烟。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听见了寒冰下面暗涌着澎湃的春潮。
      “这种时候说春天,还未免太早。可我觉得鹤群要飞回莫/斯/科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只是它们遇不上万尼亚,也遇不上我……”
      可是他这会儿竟遇上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陆海空三军大元帅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准确地说,是正从桥的另一边跑过来的她先发现了王耀,然后就欢呼雀跃地飞到他怀里来了。
      “我就知道会再遇见你的!我还要给你占卜爱情呢!”

      “共/产/国/际领/导权被坏人篡/夺了!”伊丽莎白大元帅严肃地说,“跟我一起回匈/牙/利吧,将军同志!”
      那兴奋之余却难掩倦意的声音告诉王耀,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他很快就从她嘴里套出了前因后果:这家教养各国革/命者后代的保育院,被伊丽莎白大元帅称作共/产/国/际,领/导人当然是元帅同志自己。可是以保育员薇拉大婶为首的一群大坏蛋篡夺了“共/产/国/际”领/导权,非但不听元帅同志的命令,还经常批/评她。于是今天上午,伊丽莎白大元帅抛下了那群戴围裙和拖鼻涕的将军,踏上了光荣悲壮的逃亡之路。
      “我相信你,才会跟你说。”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他,“我的将军们都被坏蛋们策反了。只有费里西安诺将军答应掩护我,可他却不愿和我一块逃走……”
      “真好。”王耀望着那张可爱的小圆脸蛋默默出神,“这会儿她还可以任性……”
      元帅同志可不管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喜滋滋地继续高谈阔论:“我命令你和我一起回匈/牙/利!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打游击,都是英雄。德/国/鬼/子见了他们就吓跑了……我还有咱们俩的路费,六卢布外加一个镀银顶针……
      “可是我要到乌拉尔军事学校去了,后天一早的火车。”王耀蹲下身来,与元帅同志视线平齐,“来,让我送你回保育院吧。”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伊丽莎白大元帅倔强地喊道,“我喜欢他们。将军同志,难道你不愿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我非常羡慕你,元帅同志,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一直埋藏于心的温柔与惆怅,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到他的声音中来了。就连不可一世的伊丽莎白大元帅,也只能无/言/以/对地望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瞬间她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圆滚滚的小手伸到他的脖子上去,触/碰着靠近锁骨的一块皮肤。
      “你受伤了?”
      王耀点了点头。虽然自己看不见那里,但他清楚小姑娘肯定看见了一道伤疤。被俘受/刑时的鞭痕,哪那么容易就褪掉呢?
      “还疼吗?”
      王耀摇了摇头。不,那里早就不疼了。连同自己看得见的那些四肢上的伤疤一样,自从他在离死神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落入伊万的怀抱之际,他就再也感觉不到皮肉上的疼痛了。因为它们全都溜到了他的心口上。

      “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受了伤又不喊疼的人,全都是好样的!罗维诺就不是好样的,上星期打疫/苗的时候,他哭得比谁都响。”小姑娘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捧出装在小布袋里的护身符,“我一定要让护身符给你算一个最好最好的爱人!来,第一个问题,你爱过吗……”
      “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爱人,我爱过他、爱着他、将来也会继续爱他……”
      “真的?”小姑娘扯着尖细的嗓子欢呼了一声,“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既然爱着,那就要在一起啊。现在我爸爸妈妈就一起在匈/牙/利打游击的……”
      “我把他弄丢了……再说,我爸爸妈妈也互相爱着,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他站起身来,把脸朝向冰封着的、泛着铁一般光泽的莫/斯/科河。对于从前线回来的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但至关重要的是:一定要尽快扭过头去。为的是不让孩子的眼睛看见,在那久经战火考验的战士的面庞上,怎样滚动着确实痛苦的、男人的泪水。
      当王耀重新看着小姑娘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重新现出了笑意。
      “陪我在街上走走吧,元帅同志!我想再看一看莫/斯/科。”

      他们俩手挽着手,边走边聊。现在伊丽莎白大元帅已经知道,王耀在苏/联的身份其实和她一样。她还知道王耀有个小妹妹名叫春燕,年龄正好是她的两倍。
      “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真好!”伊丽莎白大元帅羡慕地说道,“我就没有哥哥。费里西安诺倒是有一个,可那样的哥哥我才不想要呢!”
      “这么说,你嫉妒春燕了?”
      “我才不嫉妒呢!因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就在这家长里短的闲扯中,王耀巧妙地从小姑娘嘴里套出了保育院的地址。从前王春燕就是被他从小哄到大的,如今对付个伊丽莎白海德薇莉简直易如反掌。这会儿他带着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保育院所在的那条街道上来了。
      他们刚一绕过街角,就被匆忙寻找这小姑娘的“坏蛋们”发现了。还没等元帅同志向他投来一个被出卖了的怨恨眼神,王耀去年在营地上见过的、被称作“薇拉大婶”的一位年长的保育员就跑了过来:“丽莎!你跑到哪里去了!”
      “同志,我是从前线回莫/斯/科办事的。”王耀觉得自己应该替这小姑娘说说情,“在桥上碰”见了小丽莎,她说她去找爸爸妈妈,可能她想家了,不过是小孩子嘛……”
      “小孩子就应该诚实!我们教育过她多少回了,可她成天尽瞎扯……还说去找爸爸妈妈,明明在她被送到苏/联之前,她的父母亲就牺牲了……”
      王耀往后退了一步。正当急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跳着脚、试图辩解什么的时候,薇拉大婶又不容置疑地开了口:
      “这事她自己都知道。不信,您自己问她!送她来的匈/牙/利同志说过,纳/粹枪/杀她的父母亲的时候,她就在人群中看着。她身上这红披肩还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同志,您别觉得我说话不近人情,如今在打仗,小孩子还是早点承认现实比较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长大了可怎么办……”

      将她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丽莎,事情是薇拉大婶说的那样吧?”
      小姑娘抖抖颤颤地开了口,声音里却是与她完全不相称的倔强和凶狠:“亲眼看见了又怎么样……反正我命令他们复活了……我是大元帅,我可以下命令,要是不行的话就再下一道……”
      “没有爸爸,一样可以长大。”王耀从她那惨白的小脸蛋上拂去滚滚而下的泪水,“我不就是吗?”
      “可是你有妈妈……”
      “那么,你就要必须要做一个比我更勇敢的人。丽莎,你明白吗?”
      ……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保育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系在她身上的女式披肩——母亲留给女儿的唯一的纪念,好像古代那些英勇无畏的元帅们的斗篷。他耳中仿佛还能听到伊丽莎白大元帅临别时对他说的话,那时她已经在笑了:
      “其实没关系的!你看,我爸爸妈妈总是一块儿战斗,最后也是一块儿上/刑场的。所以啊,他们俩在我心里是永远在一块儿的,相爱的人肯定是在一块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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