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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松针踏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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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的丧事按照规矩在行宫操办,皇后钮钴禄氏已经在皇帝驾崩的当天被尊为母后皇太后,而身为皇储生母的懿贵妃叶赫那拉氏也在隔天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了。因着母后皇太后住在烟波致爽的东所,所以被宫人唤做“东太后”,圣母皇太后住在烟波致爽的西所,所以被众人唤作“西太后”。
除了每日哭灵举哀,新上任的八位顾命大臣还要批阅各地发来的奏报。肃顺将一封奏报挑出来,递给哥哥端华,笑着道:“这鬼老六耐不住性子,上奏要来热河悼念大行皇帝。”
端华拿过奏报粗略看一眼,便不屑地道:“鬼子六心眼多,这个节骨眼上说是来哭灵,不如说是打探情形罢了。”
一旁的载垣捋着自己一把浓密的胡子,哂笑道:“他不在顾命之列,已然是个闲散宗室了,还不肯停歇。就让他来罢,看看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端华听着,又想起一件不省心的事来,道:“前天和昨天,东太后都差人来问我,什么时候就大行皇帝给的御印的事儿让内阁拟个旨来看?”他皱了皱眉头,道:“这东边的一向是个守礼规矩的人儿,如今怎么这般心急了?”
肃顺翻了翻眼皮,道:“那就让内阁好好拟旨来看呗,两个御印本来就是大行皇帝的意思,总拖拖拉拉的也不是个事儿。”
“你平日里还挺鬼精的,怎么到了现在倒是被迷魂汤灌醉了似的?东边的那位大字不认得一个箩筐,怎么会揪着御印的事儿念念不忘?分明是西边的意思…”端华不满地提醒道。肃顺拿眼睛横了一下自己的哥哥,嗤笑道:“不过是两个妇道人家,瞧你紧张的样子。西边的那位再有心思,先帝宠爱她的时候也不过让她读个折子,如今成了孤零零的寡妇,又能翻了天不成?”
载垣道:“那两枚印毕竟是大行皇帝的遗命,咱们不好推卸。但郑亲王的意思也不错,西边的那位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如今和东边的联起手来,咱们不能不有个掂量。”
肃顺理了理衣襟上的褶子,道:“两个小娘子罢了,等我多去说道说道,她们两个年纪轻见识少,唬一唬便不至于捏着两个印不放了。到头来朝政上的事儿,也是我们哥儿几个做主。”说着,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告辞了。
载垣看着肃顺一身常服便袍,觉得不妥,便对着他背影道:“肃六,你换身褂子去罢。”
“他如今常往烟波致爽走动,随意惯了罢。”端华在一旁道。载垣摇摇头,道:“两宫虽然年轻,但到底是主子。肃六如此,两宫难免觉得不尊重,不好不好。”
端华想起肃顺手背上那两道淡淡的疤痕,便轻哼一声,心道:这个肃六,借着谈政务的由头往后苑跑,实则是想和那个年轻的小寡妇说说话罢,真是被迷魂汤灌饱了…那西宫的在先帝的时候便会看折子,野心不小,如今装的柔柔弱弱的样子,倒把人唬住了。这个肃老六,别到时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话说两宫太后在每日例行的举哀结束后,一起在东太后的暖阁里和丽妃、祺嫔等人用了早膳。东太后瞅着西太后眼下乌青一片,不施脂粉的面庞苍白憔悴,便道:“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没有睡好吗?”
西太后正端着汤碗愣神,调羹握在手里迟迟未动,听到东太后的询问,这才舀了汤往嘴里送,一边笑道:“没有的事儿,让姐姐挂心了。”
丽妃担忧地道:“皇上大行的时候,兰姐姐哭得晕了过去,额头险些撞在茶几角上,还是肃大人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拦了…”一句话还没说话,就见到西太后脸色一白,调羹从手中滑落,“咚”地落到了桌子上。
“哎呦…”东太后赶紧掏出手绢把滴落在桌子上的汤渍擦了,又责怪地横了丽妃一眼,道:“快不要提肃老六,这个没规矩的人穿着个便袍就在烟波致爽串来串去,惹得女眷们多不痛快。”
“啊…是我多嘴。”丽妃忙自打嘴巴,含着歉意道:“兰姐姐,您不要紧罢。”
“是我手滑了,倒把大家吓了一跳。”西太后让宫女换了新的调羹,很平和地微笑道:“都快吃饭罢,菜都要凉了。”
其实在国丧里,菜色基本都是素的,没什么油水。众人也不过稍动动筷子,合着角瓜白玉菇做的汤泡了饭吃了半碗,勉强塞个水饱罢了。宫女们奉上茶水和栉巾,服侍着主子们漱口洗了脸,丽妃、祺嫔等人便要告辞回屋去。东太后看暖阁里人走得七七八八,只留着西太后坐在窗下恍神,便靠近她,关切地道:“那肃六如今还常来找你吗?”
西太后面颊发凉,她深深吸一口气,道:“来,怎么不来呢?三天两头就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太不像话。”东太后怒道:“大行皇帝在的时候他就没有规矩,也不顾后妃们住在烟波致爽附近,进来走去,旁若无人的。大行皇帝一驾崩,更加无法无天了。”
“只是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西太后说着,又掉下三两滴泪珠。东太后连忙安慰道:“快不哭了,举哀的这几日已经够你哭了,到时候眼睛都坏了,那皇上还小…就指着你这个亲娘呢。”
西太后揩了揩泪珠,凑到东太后身边小声道:“昨天醇王福晋进宫来看我,听了我的委屈,也是愤愤不平。还和我说七爷一直和北京那边联系着…希望尽早回銮。”
“啊…”东太后虽然不太过问政事,但也知道恭亲王奕訢在北京与洋人周旋,自有一派大臣围拢在身边,深为肃顺等人忌惮。“七爷的意思…也是尽早回京罢…”
西太后理理鬓发,道:“先帝留下的八个顾命大臣里没有一个近支宗室,六爷在北京又得人心,如何甘心呢…”
“但是咱们姐妹,要趟这浑水吗?”虽然和肃顺有嫌隙,但是若说与他们完全翻脸,去投靠恭亲王,东太后心里也没有底。西太后见状安慰道:“姐姐别想那么多,前几日您找他们说了御印的事儿,今儿内阁就好好的拟了旨发了下来。我看事情倒万没有糟糕到这个程度,他们还是敬重姐姐的。只不过对着我一个妃妾出身的太后,他们多少还是看轻些…”说到此时她又哽咽了。
“唉,别…别和这些不长眼的奴才生气。”东太后心疼地安慰道:“若是肃老六再来,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
“姐姐,他如此无礼,对着我也就罢了,怎么好拖累姐姐。”西太后拿绢子揩去泪痕,握着东太后的手,道:“姐姐有这份心意,妹妹就已经感恩万分了。”
“唉…这…”东太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起大行皇帝临终前对她的托付,又感到痛心起来。“可怜先帝如此信任、敬重我,我竟然任由他的妻儿被欺辱…”她心里默默地想,眼泪又流了出来。
西太后与东太后告别后,带着赊月和芩儿回西所去安置。结果刚踏进院子里,安德海就一路小跑地迎上来“主儿…”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堂屋一下,轻声道:“那宫灯又来了….”
西太后瞬间脸皮绷得紧紧的。“宫灯”是宫女太监对肃顺的蔑称。肃顺在热河权力极大,进出烟波致爽如无人之境,宫人们多是服侍主子的,因此常常在其背后啐骂。西太后目不斜视地迈进堂屋,一边问安德海道:“他几时来的?”
“您前脚去东所用饭,他后脚就来了。我们说主子去东暖阁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也不走,就坐在堂屋喝茶,说他等您来了,给您请安…”
“给我请安…”西太后轻轻一嗤,道:“肃六爷何必那么恭敬呢?想来是为了两个御印的事儿让内阁拟旨,上我这儿来讨说法来了。”
她进了堂屋,就见到肃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便袍,正倚靠在中间那把铺了明黄色坐垫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坐着。西太后脸色一沉,立刻道:“肃六爷,这是皇帝的御座!”
肃顺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起来给西太后见礼:“臣见过圣母皇太后,太后万安。”见西太后还是一脸冰霜,便笑着道:“臣等您久久不来,便到处看看,不慎坐到了皇帝的御座,请太后责罚。”
西太后拢了拢头发,坐了下来,淡淡道:“先帝尚且不肯罚你,我如何罚得?罢了,肃六爷今日来所谓何事?”
肃顺这回按照规矩坐在了下首,道:“臣等今日听母后皇太后的意思,让内阁拟旨交代了“御赏”、“同道堂”两印的事儿。太后可看了没有?”
西太后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肃六爷有心了。”说着,招招手让宫女进来给两人奉茶。
肃顺一口气便把茶盏喝空了,又赞叹道:“太后宫里的茶都是顶尖的西湖龙井,寻常真是喝不到,请太后再赏臣一杯罢。”
西太后瞧着肃顺一脸嬉皮笑脸的无赖样子,暗自腹诽先帝怎么看上那么个不守礼法的人。但是脸上仍不动声色,只吩咐宫女再泡一盏茶水来赏给肃顺。
肃顺一口气喝了两盏茶,自径走到殿门前,望着院子里一片夏意盎然的景象,状似无心地提了起来:“前些日子恭亲王上折子,说要来热河赴丧…”他回头望望西太后,见仍她低垂着眉眼坐在那里,素淡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便话锋一转,道:“太后也与恭亲王相熟罢…”
西太后心里一惊,口上仍道:“谈不上相熟,但这是先帝的亲兄弟,内廷里带着妻女常在参加家宴,见过一两次罢了。”
肃顺带着笑容道:“如今先帝大行,太后寡居之身,再见自己的小叔子,怕是不妥当罢。”他转过身子,忽略西太后被气得发红的面孔,继续道:“可是你们毕竟是亲戚,若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臣也不好阻拦呀…”
“肃顺!”西太后终于忍耐不住,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是要污蔑两宫的名声,还是要搞臭他恭亲王的名声?”
“太后息怒啊。”肃顺向西太后作了个礼,继续道:“臣是替太后感到为难呀,恭亲王是大行皇帝的亲兄弟,若说来热河赴丧,臣不能阻拦。若是说要觐见太后,臣也不能阻止呀…”
西太后早读懂了他的意思,便冷笑道:“既然如此,若是恭亲王来了热河,你便说这是我的意思,叔嫂相见不便,让恭亲王不要来见我们姐俩。”
“这是何必呢,太后…”见面前的美人真的动怒,肃顺又劝慰道:“先帝新丧,眼下事情多,臣是希望太后您能信任咱们八个。就比如太后手上有御印,咱们都知道这是先帝的意思,谁也夺不去,您何苦如此着急呢?等咱们回了北京,臣自然会好好奉养两位太后的。”
西太后心里暗恨,只垂下眼皮,不言不语。肃顺闲着无聊,自己在堂屋踱来踱去,见架子上搁着一只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的瓷瓶,便道:“倒想不到,热河行宫里竟然有这样精致的摆设。”
西太后瞅了一眼,淡淡道:“是先帝御赏。”
肃顺赞叹一声,道:“娘娘宠冠六宫,就算到了热河也用得上这样精致的粉彩。”他笑眯眯地转过头,道:“娘娘放心,等回了北京,臣就给您寻一个汝窑的青瓷,绝不会亏着您的。”
西太后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多谢肃六爷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肃顺,西太后便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内室,周围服侍的宫女一个都不许跟着。因为国丧,屋里的摆设都是素净的,西太后的床头只挂着一副画像,那是她19岁封懿嫔的时候,皇帝特地让画师给他和自己作得一副合画,画上的皇帝穿着一身宝月色的袍子,眉目文秀,笑得十分温煦,西太后看着看着,不觉潸然泪下。
“四爷…”她哭得不能克制。“四爷…有人欺负我,您快护着我呀…”
可是这一次,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绝望的想。她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却永远的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