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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青衫湿透 ...

  •   “嘿,快去瞧瞧,咱们贵妃主子亲自下厨房了!”这本是八月里寻常的一天,热河避暑山庄的膳房里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伺候的太监宫女们纷至沓来,聚在被水汽染得氤氲的西洋玻璃窗子前往里张望。只见一个身量苗条的宫装女子正在灶台前忙活,她穿着一身八成新的碧水色斜襟旗袍,袖口高高扎起,露出两节莹白如玉的皓腕,一对御赏的红玛瑙手镯随着她揉面的动作撞得铜盆叮当作响。为了干活方便,她早早卸去妆容、钗环,发髻用帕巾遮起来别住,只绑了一根红头绳固定。虽然衣着简单,但是清雅素淡的容颜和高贵出尘的气质仍然让她在一群奴才中显得鹤立鸡群。一群膳房的奴才站在一边恭维道:“看看咱们贵妃娘娘做的饽饽,虽然是素馅儿的,那是那鼓囊囊的模样,还没蒸熟就显得馋人!”
      “恭维话少说,你们也好好看着,多学学怎么粗粮细做。”懿贵妃捏好了一盆鸡蛋茴香馅儿的小饽饽,便吩咐着装锅。旁边的奴才都是极有眼力见的,忙拿出锅屉,里面再盖上干净的纱布,麻利地将一盆小饽饽都装了上去。懿贵妃瞥一眼灶台,道:“火大些,不然这饽饽都发不出来。”
      “是,主子…”
      “兰儿、兰儿…”皇后听了消息,匆匆带着宫女赶过来。见她一副村姑打扮,在蒸汽缭绕的厨房里指挥得几个奴才忙得脚打后脑勺,不由得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做弄成这幅样子?这些粗活,你吱吱嘴儿,让那些奴才们琢磨着干不就完了嘛?”
      “我倒也想歇着。但是这满宫的奴才都吃不饱饭,干不动活儿,这也不是个事儿呀。”懿贵妃掏出雪白的绣帕揩了揩额头渗出的汗珠,含着一丝嘲讽道:“这肃总管眼高于顶,哪里能顾得上这些小事。我不得不亲力亲为,总得让这些忠心的奴才吃上饱饭罢。”
      “唉…”说起这件事,皇后也神色不豫“之前我和皇上进言,说后宫姐妹现在日子过得清苦,等闲都闻不到肉味。能否把御前的样子菜撤一撤?省下的银钱贴补到后宫的膳食?皇上听了倒没有不同意,但是说要问一问肃顺的意思。谁知道肃顺一听就说什么皇上的体面不能丢,生生地给我驳回了,弄得我也是好大没脸….”
      “什么?他肃顺何等猖狂?也敢驳您的面子?”懿贵妃心里很不痛快,声音也抬高了“听说上回丽妃带着大公主在烟波致爽的游廊里耍,肃顺从一边旁若无人的经过,毫无礼数可言,把丽妃气得脸都碧绿!”
      “咳咳咳。”皇后用眼神示意懿贵妃小声些,又四下看了看,清了清喉咙道:“看看咱们贵妃做的这些饽饽,还没蒸呢,我都闻着甜丝丝的香味儿。这饽饽做好了,我得头一个尝尝。”
      “唉…”懿贵妃听出皇后话中隔墙有耳的意思,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不得不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继续揉着面盆里残余的面团。皇后悄悄凑到她耳边,低声安慰道:“你的委屈,后宫姐妹的委屈,我心里都门儿清。放心罢,皇上那边我会时不时提一嘴的。只是你也该亲自向皇上请个安,不然这股气憋在心里,终归是伤了情分的。”
      懿贵妃手上的动作缓和了片刻。皇后看出她的犹豫,赶紧道:“你看啊,都到热河多久了,你没去皇上跟前露过一次脸。倒是丽妃、祺嫔、玟嫔隔三差五地去主殿转悠…不是我说你呀,这个倔强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懿贵妃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已经两次惹恼了皇上,想来他不愿意见到我这般桀骜不驯之人….”
      皇后斥道:“瞎说,若是不想见到你,何苦让你居住在主殿旁的西配殿?你可知道就西侧配殿的位置,玟嫔哭着求了皇上多少次,才肯给了她。你一言不发就住了西配殿,可知多少嫔妃都私下羡慕你?”
      懿贵妃淡淡道:“这不是还有淳儿吗?皇上毕竟是个男人,他或许不爱颜色娇艳的女人,但是一定记挂着自己的儿子。”
      皇后摇摇头,叹气道:“你既然说了皇上毕竟是男人,就该知道身为男子,必然是极为好面子,况且又是这样的高位…那日他气急了伤到了你,是他不对,可又怎么办呢?那毕竟是天子啊….兰儿,我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几日我侍奉陛下,能看出来他心里头还装着你呢。你就去服个软,认个错,也不会掉一块肉的。再说你们这样闹下去,只会让彼此伤心罢了….”
      懿贵妃的眼睛又渐渐模糊了,她努力眨了几十下眼睛,才没让泪珠子滚出来,继而轻声道:“我听您的。等这锅饽饽出了,我就亲自送到烟波致爽去,请皇上尝尝。”
      皇后得到这一句,心情才舒畅了少许。她直起身子带着宫女告辞,走之前也不忘记训斥周围看热闹的奴才“好好和你们贵妃主子学学这手艺,别光顾着犯懒。”
      “奴才们受教了…”
      而这边的懿贵妃已经将揉好的面团放在砧板上切成了大小相等的剂子,然后拿过擀面杖,开始熟练地擀皮子,准备做白菜粉丝馅儿的大饽饽。
      已经蒸好的小饽饽被膳房的太监们从锅上取出,如小元宝似地一排放在案上,还散发着一股韭菜的清香。懿贵妃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这些自己一个早上的成果,不觉微笑起来。她手脚麻利地又捏了一个饽饽,问旁边帮忙的太监道:“可看会了?”
      太监忙不迭地道:“看会了。”
      “那好。”懿贵妃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揩了揩手,道:“这饽饽还是刚蒸出来的才香,我这便着急给皇上、皇后送去尝个新鲜。剩下的馅儿你们便自个儿包罢。”
      “是。”太监们恭恭敬敬地道:“那奴才恭送贵妃娘娘。”
      懿贵妃扶着芩儿的手从膳房里出来,那些来看热闹的宫女、太监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奴才给贵妃主子磕头!”“贵妃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啊!”“咱们做奴才的命如草芥,也只有娘娘还惦念着我们吃饱穿暖…”奴才们朴实、感激的声音传到懿贵妃的耳朵里。她立在阶上,垂眸看着底下一片卑躬屈膝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过是比划着做了几个饽饽,就可以让这些人感激涕零,俯首称臣。人心啊,不过尽在自己股掌之间罢了。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眼下虽缺衣少食,但日子总要过。你们好好当差,我与皇后娘娘,没有一日不把大家的难处放在心上。”
      “奴才们一定尽心竭力侍奉娘娘。”在一群奴才们的恭维声中,懿贵妃泯去自己嘴角边那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扶着宫女的手施施然地离开了。
      自己在膳房待了那么久,必然是一身油烟味。懿贵妃回到西暖阁便把衣裳从里到外都换过了,又用玫瑰花味儿的头油蓖了蓖头发,对着镜子梳了一个清新婉约的“小两把”,并且簪了两朵蝴蝶兰绢花,更显得风流俏皮。待收拾完后,她便连声地唤芩儿进来服侍,却见一个小宫女进来回道:“芩儿姐姐去东暖阁给皇后送饽饽啦。”
      这小宫女看着有些眼生,懿贵妃便问道:“你是我屋里的人?”小宫女行了一个礼,脆生生地道:“奴才是大同人,本来由内务府选秀进宫服侍主子们。谁知送来了行宫,一直在烟波致爽做些粗活。娘娘住进来后,韩总管说西所这里缺人,便拨奴才过来服侍贵妃主子。”
      懿贵妃见她年纪不大,但是口齿清晰,面貌也周正,便起了心思,道:“你做什么名儿?”
      小宫女脸红了红,垂下头道:“奴才的父亲大字不识一箩筐,只唤奴才三丫….”
      “无妨,我送你一个名字。”懿贵妃此时心情极好,脱口道:“便叫你赊月可好?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赊月新得了名,立即跪下来向懿贵妃磕了头,朗朗道:“奴才没念过书,主子读得诗真好听,可惜奴才不懂。但是奴才叩谢主子赐名。”
      “嗯。”懿贵妃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赊月拿上自己做好的饽饽,一路往烟波致爽的正殿寻皇帝去。
      到了殿外,整好撞见肃顺、端华一行人议毕了政务告退出来,她避嫌不及,只能微微垂首后退几步,小半个身子都隐在了殿前的檐柱后面。但是肃顺甫一踏出殿门,就看到了廊下那道纤瘦窈窕的身影,脚步不由得一顿。端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认清了此人,便小声提醒道:“是懿贵妃…”
      肃顺点点头。因着从前的事情,他对这位叶赫那拉氏的印象一直不太好。觉得一个女人如此爱憎分明、睚眦必报,绝非善茬。所以听说她被选入宫为妃,还一路平步青云,生下皇长子,又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肃顺心里还十分纳闷,觉得皇帝一定是被她美丽的皮囊迷惑了,不然怎么会宠爱这样一个性子刚硬,绝类男子的女人呢?他之前与懿贵妃打过几次照面,均是不欢而散。其实很多次懿贵妃都是温和有礼地与自己打招呼,但是她越是做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他心里就越是厌烦,恨不得立刻撕去她那一层伪装的面纱,让包括皇帝在内的诸位看看她叶赫那拉氏到底是什么德行。他还记得最后一次争执爆发在九州清晏的南书房,她勇敢地出面为柏葰求情,话语字字锋利,调理清晰得让自己心惊。由此,他便更觉得这位贵妃心性太过坚韧、强硬,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柔情。私底下他也曾暗暗腹诽道:真不知道这贵妃给皇帝灌得什么迷魂汤….除了一张秀媚风流的脸蛋,她叶赫那拉氏到底凭什么勾得皇帝念念不忘?
      方才他退出主殿的时候,转身便瞥见廊下立着的身影。起初他以为是贴身侍奉皇帝的宫女,直到那抹藕荷色衣衫随着夏风轻轻晃动,才惊觉那是懿贵妃。
      她静静地立在朱红的圆柱旁,身形消瘦纤细地仿佛一脉柔软的芦苇。小巧简单的发髻上没有往日那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只别了两朵蝴蝶兰绢花,倒显得清新淡雅。她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下颌线条尖尖的,透着几分柔软。最让他意外的是,她鬓边的发丝上,竟沾了一点白色的面粉——想来是刚从膳房过来,亲手为皇帝做了点心饽饽。
      廊下日头大,她半边身子都拢在秋天的阳光下,藕荷色的衣衫反射着暖融融的光影。肃顺望着那弱不胜衣,温婉安静如同寻常人妻的懿贵妃,脑子里什么“狡黠”“强硬”的印象都没有了。他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道:“臣见过贵妃,贵妃吉祥。”
      懿贵妃显然没料到与自己有嫌隙的肃顺会前来见礼。那双秀美的杏仁眼抬了起来,里面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不过多年的宫廷生活到底赋予了她优雅从容的风度,她很快恢复了常色,朝肃顺微微颔首,道:“肃大人。”
      肃顺见她身后的宫女提着食盒,便作出寻常的口气,道:“娘娘是给皇上送点心么?”
      提起这个,懿贵妃就想到肃顺裁剪后宫用度的事情。不由得心口发堵,但是这是在皇帝居所前面,不能够发作,只得淡淡道:“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些素馅儿饽饽,拿来给万岁爷尝个新鲜罢了。行宫这儿条件不比京城,后宫姐妹过得艰苦,我亲自下厨,粗粮细作,也好改善改善大伙儿的伙食。”
      这话说得尖酸了些,肃顺却像是听不出来似的,只笑吟吟地道:“娘娘好手艺,只是老臣无这等口福了。”
      “这有何难呢?”懿贵妃转头吩咐赊月道:“回头给肃大人他们也都送一份饽饽去。”
      “如此,老臣谢贵妃娘娘的赏了…”肃顺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韩来玉慌张的声音“万岁,您怎么样?别吓奴才呀…”
      皇帝吐血昏迷了。
      御驾到了热河之后,京城的奏报如雪花片一般飞舞而来。今天他刚见过肃顺、端华等人,商讨与英法两夷互换国书之事。待肃顺等人跪安退出后,留京内务府大臣宝鋆的奏报就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案前,他刚打开折子,映入眼帘的字迹几乎让他眼前一黑,险些从炕上栽倒下去。
      “奏为禁围被抢印信遗失事,开仰新,谨奏事。八月二十五日,夷退,即委员前往,业将圆明园被焚情形先行奏闻。兹于二十八日据清漪园部中文启禀称:八月二十二日,该员挑挖引河在广源闸见有官兵南退,是日酉刻,返回园,行至海甸,突遇夷人,该员绕至六郎庄,回围传知值班官役等妥为看守。二十三日,夷人三百余名,逆土匪不计其数,闯入清漪园东宫门,将各殿陈设抢掠,大件多有损坏,小件全行抢去,并本处印信一并遗失。二十四日,夷人陆续闯入静明园,将该园陈设抢掠,大件损伤,小件经抢去;其静宜园,夷人并未前往,各殿陈设照旧封锁。此三园大概情形,先行具奏,俟将失去陈设清查后再行奏闻….”
      好像一个恐怖的惊雷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入骨的刺痛顺着头皮和血管向全身蔓延。那是圆明园啊,是从圣祖皇帝就开始修建,经过世宗、高宗两代先祖不断修缮、扩大,容纳中国美景之精粹,西洋水法之奇巧的万园之园。他从出生就长期居住在圆明园的湛静斋中,与生母孝全皇后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登基后,他也时常在圆明园休息、办公、与后妃们嬉戏。只有年里节下才回到紫禁城里。毫不夸张地说,圆明园是他心灵安恬之地,是他的家….可是因为自己的仓皇出逃,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夷人的大火烧成了灰烬,连印信都丢失了….
      从努尔哈赤起,哪一个皇帝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不但被洋夷的炮火赶出京城,连祖宗留下的园林都付之一炬…奕詝,你到底还配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让大清颜面扫地,让百姓生灵涂炭…你这样一个亡国之君,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胸口前气血翻涌,皇帝扶着案几想支撑起身子,却不想心肺突然一阵剧痛,喉咙和鼻腔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他来不及掏帕巾,伸手捂住口鼻,那一大口血不能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和着鼻血从指缝里流下,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渗入了脚下花纹繁杂的地毯里,倒像是一朵并一朵绽放的血色曼陀罗花。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旋即便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女人尖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听出这是懿贵妃的声音,却已经无法回应了。身子晃了几晃,他再也支撑不住,失去意识地落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青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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