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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花空烟水流 ...

  •   僧格林沁的奏报六百里加急送到御前,皇帝览阅后,一宿没有合眼。
      黎明将至,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伺候的刘太监揉揉肿胀的眼睛,端着茶水果盘准备往暖阁里送。刚打起帘子,就听到皇帝吩咐:“去传肃中堂。”
      “謶”本来困得眼皮子打架的刘太监立刻精神了,他瞥一眼皇帝坏得吓人的气色,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盘点心,领旨退了出来。
      肃顺来的很快,一身青黑色的补褂,红起花珊瑚的顶戴颜色鲜艳,装饰的花翎却歪歪地斜在一边,显然是得了通传匆匆而来。“奴才请皇上安,皇上吉祥。”他久在御前行走,便只行了单跪礼。皇帝坐在案前,见他进来便转过身子,口气平常地道:“爱卿起罢。”
      肃顺抬起头,见皇帝眼下一片青黑,形容萧索,心里头一沉,便料想前线不好了。果然听到皇帝道:“朕也不瞒着你了,僧王败走八里桥,洋夷直扑北京而来。你意下如何?”
      “皇上!”纵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哪怕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肃顺也震惊万分。逆夷大破通州,兵临城下指日可待,从努尔哈赤开始何曾有过这样危急屈辱的时刻?难怪皇帝一夜未眠….若是重蹈前朝的土木堡之变,皇帝岂不是要被洋夷挟持?他不再犹豫,直言道:“逆夷有备而来,既然僧王已经不敌,皇上作为千金之躯,万万不能再呆在京师了,应该北上避敌。”
      皇帝的面孔在烛火忽明忽暗的光晕下显得有些模糊,肃顺听到他说:“僧王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让朕摆驾热河,木兰秋狝。”
      “僧王很有见地,奴才认为此言得当。”肃顺赶紧道:“时旬九月,正值围猎之际。圣祖、高宗皇帝曾经多次巡幸热河,为的就是锻炼咱们满人的骑□□神。皇上若是下旨摆驾热河,奴才便立刻着手准备车辆和用度,让皇上无后顾之忧。”
      皇帝雪白的双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他俯下身,替跪在地上的肃顺簪正戴歪的花翎,道:“其实朕的意思,是亲抵通州,率六军声讨逆夷….”
      “皇上不可!”肃顺急急道:“逆夷狡猾难缠,皇上若是御驾亲征,更是危险重重,还是听奴才一言,暂避热河罢。”
      “向来君王死社稷,朕登基十载,受天下奉养。安能有苟且偷生之心?”皇帝口中说得大义凛然,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肃顺,良久,才换了温和的声音道:“时候尚早,卿去侧殿用些点心茶水再回去罢,这件事明日早朝朕会将折子发下去再议。”
      “是。奴才跪安。”肃顺听出得皇帝话语中的一丝满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肃顺走后,皇帝又让侍卫去传了恭亲王来,并且把方才对肃顺说过的军情又原样说了一遍,道:“六弟,如今洋人兵临城下,你认为该当如何?”
      奕訢甩着马蹄袖跪下来,给皇帝哥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随即正色道:“洋人火器精良,狡黠多变,现在京城告急,百姓惶恐,臣弟奏请皇上:从圆明园起驾回宫,亲自督军,以安民心!”
      皇帝刚刚才泛起血色的面颊又变得苍白起来,他感到喉咙发痒,强忍着咳嗽,道:“抚局难成,朕若是回到宫中,只怕洋人仗着火器精良,一味地攻城,你我皆成俘虏矣……”
      奕訢咬紧牙关,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早在僧王败走张家湾的时候,他便下令征集京城的马车以备出行。后来军机大臣匡源、文祥、杜翰联名上奏,直言不讳,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不得已才将征集的车辆原路返还。可是现在洋人已经攻破了通州,想来兵临城下指日可待,皇帝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刚才他据理力争,不过是残存着一二分幻想罢了。
      “既然如此,皇上也可留在圆明园内,遥观战况。”奕訢跪在地上,顶着皇帝炯炯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出了这一句话。
      皇帝背过身去,清瘦的身形在烛火的光圈中印下一道狭长的阴影。奕訢额头上的汗都快把帽檐打湿了,听到皇帝有些含糊的声音“朕现在坐镇京北,轻易不会出行。你先回去,朕会召见军机大臣共同商议此事。”
      “是。”奕訢带着一二分的侥幸,给皇帝跪了安。韩来玉客气地替恭亲王打起帘子,他却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回过头,带着几分凄惶地对皇帝道:“皇上,这天下百姓均是您的子民,若是您弃他们而去,那他们又能依靠谁?指望谁呢?”
      皇帝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双颊因为充血而浮起一层潮红。韩来玉看着胆战心惊,赶紧道:“六爷,请罢。”
      看到奕訢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皇帝这才掏出手帕,把刚刚含在嘴里的血沫吐了出来。铁绣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他觉得有着恶心,便道:“快取茶水来漱口。”
      韩来玉带着宫女们奉上茶水和痰盂,看着皇帝吐出的漱口水中还带着血丝,不由得担心道:“万岁爷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赶趟儿的,一会儿请军机大臣来议事,等北狩这件事拍板定下来了,就通知肃顺准备行李、车马。”皇帝漱完了口,还是觉得胸腔里呼呼作响,一颗心脏也狂跳不止。他带着几分悲凉想:奕訢刚才如此大义凛然地让他留守京师,若是洋人打进来,他怕是难逃一死….身为兄弟,骨肉相连,他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哥哥前去赴死吗?回忆起那个少年时总是黏在自己身后,喊着“四哥等我”的弟弟,何曾也变得这样陌生了….
      “对了,你去通知皇后、贵妃。让她们尽早收拾行囊,以备北狩。”皇帝想了想,又仔细嘱咐道:“尤其是大阿哥那里,将他用的衣裳、玩具,吃得点心都备足。去往热河一路颠簸,小孩子耐不住的。”
      “謶”
      韩来玉差人将消息送到后宫,佳丽们均是花容失色。皇后也没了主意,找来懿贵妃商量道:“这次第,皇上突然要北狩去热河,我这心里头慌得厉害….”
      懿贵妃心里门儿清。圣祖、高宗时虽然每年夏秋都要前往热河,举行盛大的木兰秋狝活动,以此笼络蒙古的王公贵族,并且强化八旗子弟的骑射实战能力。可是自从嘉庆皇帝在热河崩逝后,那里已经成了皇室的“伤心地”,已经快四十年不曾驾临了。况且现在洋夷的炮火轰隆隆地响,京城里早就乱作一团了,哪里有闲心去木兰秋狝?这八成又是肃顺等人给皇帝出的歪注意。她想到这里,面皮绷得紧紧的,道:“这事怕是有蹊跷,咱们先缓缓地收拾东西。我晚上去请皇上过来,多少能劝着点…”
      皇后忧心道:“皇上这几日茶饭不思,火气又大。服侍的好几个奴才都挨了训斥,你去劝也千万要留神,若是惹恼了皇上,立刻差人来叫我。”
      “难为姐姐费心了。”懿贵妃心里揣着事,便起身告退,带着芩儿等人回“天地一家春”去。
      谁知才刚到“天地一家春”,就见到照顾大阿哥的太监张文亮抱着载淳从后殿出来,后头跟着的小太监们左提右抗的,尽是一些载淳日常的衣裳、玩具。不由得心里一紧,几步冲上去,厉声道:“张文亮,你要带着大阿哥去哪里?”
      “回贵妃主子,韩总管吩咐奴才赶紧收拾了大阿哥的日常什物,再将大阿哥送去奉三无私殿。”张文亮见懿贵妃怒气冲冲,好像被夺走幼崽的母狮子。心里胆寒,赶紧一五一十地回话。
      “本宫还没有发话,凭什么把大阿哥带走?”懿贵妃气势不减,喝道:“放下,都给本宫回去。”
      “娘娘,这是皇上吩咐的,奴才恕难从命…”张文亮为难地回道,怀里的载淳已经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得哇哇直哭。懿贵妃看到儿子的眼泪,一时间急火攻心,出手对着张文亮就是一个耳光,带着哭腔骂道:“狗奴才,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娘娘,娘娘息怒啊….”张文亮侍奉大阿哥以来,懿贵妃一直是和颜悦色的,如今被打得半边脸都肿起来了,也不敢求饶,只捂着脸跪下来,周围的奴才也哗啦啦跪了一地。懿贵妃看在眼里,一时间无所适从,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正当主仆僵持不下之时,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都下去罢。”
      服侍的奴才们流水一般退下去,懿贵妃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皇帝憔悴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喉头一酸,道:“皇上….”
      皇帝伸手把懿贵妃搂进怀里,安慰道:“是朕让张文亮带载淳去奉三无私的,你不要忧心。看你刚刚大动肝火的样子,也不怕气着你自己?”
      “皇上,您真的要起驾热河么?”懿贵妃挣出皇帝的怀抱,问道:“洋人不过几千兵力,咱们泱泱大国,兵多将广。只要皇上留守京师,坐镇指挥,逆夷何愁不破?”
      又是这个问题,皇帝努力把刚刚升起那一丝不耐烦按压下去,和懿贵妃解释道:“此逆夷船坚炮利,我军与之交战,冲锋不到百米便败下阵来。僧王前日已经带精兵在八里桥拦截逆夷,来折称马队溃散极多,步队十不存一,再无力与之交战。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到了这会儿,懿贵妃已经理清了思路,从容地道:“昔日先帝在时,逆夷远道而来与我军交战,之后签订《南京条约》,所求不过是通商开埠,贸易往来。至于领土,只要了一个九龙半岛。如今卷土重来,臣妾以为,他们并不是旨在裂土封王…”
      “是吗?”皇帝冷笑一声,道:“逆夷来势汹汹。《天津条约》签订之时,他们言要进京交换合约,还要朕亲自面见他们,又提什么“公使驻京”,真是亘古未有。若是他们对我大清没有妄念,何苦如此相逼?”
      “皇上…”懿贵妃听出皇帝心中的不快,赶紧劝道:“昔日高宗皇帝接见洋夷使团,就斥责他们礼数不周。想来洋夷长期处于未开化之地,如今行事惯了罢。至于他们提出的“公使驻京”“亲递国书”,想来不过是西洋人的礼仪秩序罢了….”
      “哦?”皇帝冷笑连连“那贵妃觉得,朕就应该放下宗主国的架子,让这些逆夷堂而皇之地带着洋枪洋炮入驻京城,再来一个‘平等面圣’,把朕的面子放在地上让他们践踏对吗?”
      “皇上…”懿贵妃的后背渗出一大片冷汗,她知道皇帝已经开始生气了,但是还是想最后据理力争一下“妾是觉得,若陛下此时北狩热河,弃京师于不顾,难保不会重蹈周天子东迁之事呀。”
      话音一落,她就有些后悔。周遭的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皇帝那双本来黑白分明的秀目好像淬了火,红血丝爬满了眼白,整个人像一只被激怒的困兽。他随即上前几步,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子捏住懿贵妃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
      “你敢再说一遍?”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懿贵妃惊得肝胆俱裂,颤抖地道:“皇上…皇上….”
      “你入宫这些年,朕宠你爱你,把你的妹妹嫁给老七,捧着你封了贵妃,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皇帝的声音也在颤抖,除了愤怒之外,还带着一丝苍凉的伤感“到头来,狠狠往朕心上捅一刀的人竟然是你!贵妃,你摸摸你的良心。”
      “皇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懿贵妃已经将自己的宠爱置之度外了,便直言道:“奴才不是不懂皇上的恩情,只是奴才是您的贵妃。国家蒙难,奴才怕您听信谗言,不得不说一句:逆贼兵临城下,若是皇上弃室出逃,何以面对天下?”
      皇帝听得这一句,已经怒不可遏,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来。懿贵妃以为他要掴掌自己,又是恐惧又是伤心,干脆闭上眼睛,想着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外头突然乱糟糟地响了起来,继而一个女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皇上,您住手!”
      懿贵妃睁开眼睛,面前涕泪横流的女人竟然是一向端庄贤淑的皇后。她的发髻都跑散了,一朵绢花挂在鬓边将坠未坠,此刻满面凄惶地拉住皇帝的手,哭道:“皇上,您这是做什么?懿贵妃是给您生了大阿哥的女人啊!”
      皇帝震惊之余手下微松,懿贵妃好不容易挣脱了桎梏,捂着下巴跪倒在一边。皇后掰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一看,见到白皙的下颔上泅出两个青紫的指印,真真是触目惊心,不由心疼的大哭起来“皇上,贵妃侍奉您忠心耿耿,您怎么对她下如此重手…”
      皇帝也是头一回见皇后哭得如此惨烈,不觉后退一步,道:“朕没想过打她…”
      懿贵妃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蜷成一小团默默地流泪。皇后看在眼里,心如刀割,道:“皇上若是觉得贵妃哪句话说得不对,尽管责罚臣妾吧。臣妾统领六宫,合该领罚的。”
      皇帝看到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泣的样子,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无奈,只好自嘲地一笑“朕怎么责罚你们?贵妃刚才都说朕了,弃室出逃,何以面对天下?可见朕是不配做这天下之主。”
      皇帝向来自持身份,哪里说过如此灰心丧气的话?懿贵妃心中发疼,不由咳嗽一声,勉强开口“皇上….奴才…有罪….”
      皇帝点点头,道:“你是有罪,等朕到了热河再罚你。”又转头对皇后道:“你立刻让后宫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就启程。”他顿了顿,道:“贵妃若是不愿意走,差人架着也要架着走。明日一早,朕得在午门看到你们两个,明白否?”
      “臣妾遵旨….”
      皇帝离开后,皇后赶紧扶起蜷缩在地上的懿贵妃“兰儿,兰儿,皇上走了…你没事罢…”
      “姐姐…”懿贵妃一开口,下颔还是痛得厉害。皇后连忙让人拿了药膏来敷,看着那洁白的皮肤上两道刺目的指印子,眼泪又掉了下来“皇上竟然下如此重手….”
      “姐姐…我不疼的…”懿贵妃咬着牙道:“我有一事求姐姐,经此一闹,我必然是失宠无疑。明日北狩,请姐姐带着淳儿坐车罢,也好照应她。”
      “这个自然。”皇后一口答应了,又瞧了瞧她的伤,道:“只是兰儿你的伤若是被人瞧见了却不好…”
      “嗨,这个不必担心。”清凉的药膏敷上,懿贵妃感觉好受多了,便换了轻松的语调安慰皇后,道:“明日我让宫女给我多敷些粉黛,想来就看不出了。”
      “唉,神佛保佑罢…”皇后摸出手帕揩了揩泪眼,低叹着说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花空烟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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