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江边旧事》佟佳二姐

20、表姐

　　我表姐的家庭发生剧变是在2008年，那年我们中国是极为荣耀的一年，祖国的大门向世界敞开，迎接全世界各国来更深入的认识我们飞速发展的，又神秘迷人的东方文明古国。而这一年也是表姐一家四口从亲密互爱走向分崩离析，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纷争。痛苦的起源仅仅是08年没有及时的给小儿子买上新房，之后房价一路飙涨，退休的表姐和表姐夫即使二十四小时打工，不吃不喝攒钱，也远远赶不上疯长的房价，实现不了给儿子再买一套和大女儿一样的房子的愿望。

　　表姐的大女儿是03年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时候虽然首都的房价远远高于我们东北老家的小城，但是我们老家的“中产”们，努努力，再稍微和亲戚朋友借点钱，凑个三四十万，还是能在三环给儿女买上房子的。表姐和表姐夫一家也是这样的“中产”家庭。当时他们大女儿在毕业后打算和研究生同学，一个来自内蒙的小伙子结婚。表姐和表姐夫开始是坚决反对这个内蒙小伙儿成为他们的乘龙快婿的，尤其是表姐，因为在她心里，她的大女儿一直是她的骄傲，不仅容貌长得像表姐一样漂亮，学习也非常优秀，九几年大学还没有扩招的时候，就以全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在表姐心里，可能只有总统的儿子能配得上她的宝贝女儿，而这个来自内蒙农村的小伙儿，不仅长得黑黝黝矮墩墩，而且父母都是内蒙农民，连他上大学的钱都是借的，平时生活费就靠勤工俭学。这样的男孩子，是万万入不了表姐的“法眼”，甚至可能连爱慕她女儿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从小很有主见的女儿却是对男朋友言听计从。所以当时表姐和这个内蒙小伙儿的关系闹得非常紧张。表姐和女儿僵持了一阵子，从小就对女儿千依百顺，娇惯女儿的表姐还是服了软，“咬碎”了后牙根，给女儿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四处筹钱给女儿在北京买婚房安家——内蒙女婿家实在是困难到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结婚买房子。我当时也给表姐凑了两万元，所以也大概听说了，表姐倾其所有的凑出了三十万，还差的十来万都是从亲戚一万两万的借来的。当时表姐夫是不大同意的，他想着还要给小儿子留出一半的钱以后结婚买房用。可强势的表姐信心满满的说，等小儿子结婚的时候，大女儿肯定也会全力帮忙。可惜的是，这”肯定“只是表姐一厢情愿的想法，当她感到悔恨的时候，原本四十万的北京的房子已经涨到了几百万，在如此巨大数额之下，亲情经不住考验。

　　2008年表姐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奔着和姐姐在一个城市互相照应，从我们省城来到北京，找到一份国企的工作，还解决了户口，表姐全家都非常高兴，奖励了小儿子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小儿子从小被熏陶教育也娇惯姐姐，舍不得自己用，就把新手机给了姐姐用，自己用姐姐替换下来的那部旧手机。同年，小儿子在大学处的女朋友也来到北京工作，这样小儿子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那年大女儿的孩子已经到了准备上小学的年纪，所以大女儿女婿打算把房子换到东城学区好的小学。小儿子知道姐姐要换房子需要用钱，也很懂事的计划在五环外先买个便宜的房子做新房就满足。那时候其实房价已经在不停的涨价了，小儿子看好的五环外的那个房子五千元一平方，小户型的房子，也差不多三四十万，亲朋好友一起帮忙，也是买的上的。但是表姐的女婿坚决的反对，认为小儿子没有必要小小年纪就买房子结婚，一切都尚早，年轻人应该先立业再成家买房。小儿子虽然心里腹诽姐夫不也是一毕业就结婚买房吗，为什么到了自己就是不思进取呢，但是小儿子一向敬爱姐姐，也没有明面反对姐夫的意见。当时表姐女婿在部委工作，在表姐家的地位已经和当年不能同日而语。只是没有想到，北京的房价从08年开始，就如同1998年长江的洪水水位一样迅猛暴涨，飞快的，小儿子眼看着他看好的房子从五千涨到七千，再涨破一万之后，小儿子彻底断了买房的念头，近百万的价格，是刚刚毕业的他，和已经退休的父母遥不可及的。

　　而同时，姐夫姐姐带着他们的儿子喜气洋洋的搬进了与故宫遥遥相望的皇城根儿下的新家，还和老家亲戚朋友高调吹嘘，他们儿子即将上的小学是某某国家领导人的孙子就读的，一时间在老家传遍了表姐大女婿飞黄腾达在京城都手眼通天。

　　小儿子的女朋友觉得小儿子被姐夫玩弄于股掌之间，非常气愤，经常和小儿子吵架。小儿子一边是计划结婚的女朋友，一边是姐姐的丈夫，他一个二十出头，刚刚走向社会的男孩子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表姐和表姐夫对此缄默不语，一直没有从长辈的角度为儿子女儿的生活管理和安排，让他们小儿子也有些气愤和寒心。表姐夫确实是暗地里抱怨过，他早就说应该给儿子留下属于他的一半的，要是听他的，也不至于现在手里没有钱给儿子。表姐两口子确实手里没有钱，因为这些年的工资差不多都用于偿还大女儿买房欠亲戚朋友的那十来万。

　　小儿子女朋友提出分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一切积怨和矛盾彻底爆发。小儿子女朋友不仅仅是因为表姐家没有能力买新房，蹉跎她的青春没有能力结婚，更是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贪婪狡诈的姐夫，自私冷漠的姐姐，强势又糊涂的母亲和懦弱无能的父亲，让她看不见婚后会生活幸福的希望。

　　小儿子和女朋友彻底分手以后，觉得人生绝望，就忍不住和姐夫吵闹了起来。这一架吵得天崩地裂。

　　表姐之后告诉我，除了她们家五个人，从没对其他人说过当时的情景，她说起来就是流泪不止，说是无法启齿的家丑。只是吵架之后，小儿子辞职回了东北，女儿女婿打算离婚，当晚表姐表姐夫没办法留宿在女儿家，为了省钱，又由于痛苦到麻木发懵，一路找旅店找到大兴，才找到最便宜的二十元一晚的小旅店安顿下来，但是却没人能够睡着，老两口相对枯坐一晚，默默流泪到天亮。

　　女儿女婿最后没离婚，我们也替表姐姐夫松了口气，知情人都觉得若是离了婚，那女婿可是要空手套白狼的分走一半的财产呢——那时候据说那套故宫旁的学区房也涨到几百万了。但是他们也因此彻底撕破了脸，据说女婿去银行一笔一笔的打出来所有的汇款单，严格详细的计算出结婚后表姐姐夫支援他们的有证据的数目，最后表示可以接受偿还十万。表姐姐夫作为父母难以对女儿说出口的是，女儿北京婚房里大到家具电器，小到碗筷拖鞋，哪个不是他们买的呢？结婚之前筹备婚礼的婚纱照，衣服鞋子，甚至内衣袜子，哪个不是他们买的呢？这些算什么呢！？

　　从那以后，表姐姐夫就开始了漫长的退休后打工生涯。他们在我们东北老家做过保洁的小时工，又在餐馆里做过刷碗工，他们两个年轻时都是坐机关办公室的，从没出过苦力，现在退休六十来岁开始干力气活，身体真的吃不消，过了不久，表姐姐夫双双因为腰伤住了好久的医院。

　　表姐姐夫出院不久，听说青海的一个远亲自己当老板开工厂，便投奔远亲，去青海打工了几年，这几年他们一次东北都没舍得回来过。这样过年过节，我们都邀请表姐儿子来我们家，她儿子说休假去青海看过父母两次，条件十分艰苦，表姐姐夫和老板一样，都是住在地处偏远的工厂的棚子里，烧牛粪做饭，几乎没有什么水果蔬菜，面食牛羊肉很多，但是和他们之前六十多年的饮食习惯完全不同，我们东北人大部分都是以米饭猪肉蔬菜为主（即使在冬天吃的酸菜咸菜其实也是蔬菜）和万里之外的大西北的饮食结构是完全不同的，真是可怜了他们两个花甲老人！

　　小儿子啜泣着说，别人家的父母退休后要么在家休息，要么出去旅行，都是在安享晚年，看见自己父母还在艰苦工作，他觉得很内疚，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如果父母只有姐姐一个孩子，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生活的很好！？

　　前年表姐姐夫从青海回到老家，七十多岁的老人确实是干不动了，而且表姐说她经常难受，想要回来检查检查下身体。表姐和姐夫到家时，我们几乎认不出来他们了，他们二人都是又黑又瘦，满脸皱纹，完全是西北老牧民的样子，再也没有了退休之前在家时的白皙丰满斯文的模样。

　　我陪着表姐去医院检查身体，出来结果后，医生一脸讳莫如深，建议我们去省城或者北京去进一步检查，说这个病咱们当地看不了。

　　我和表姐两个老太太听完吓到腿软，在医院缓了好久，才慢慢挪动回家。小儿子听说医生的建议，当机立断，买了三口人去北京的车票，立刻起身去往北京。我们老两口也把家里安顿好后，随后跟去北京陪伴照顾表姐。小儿子花高价挂了国内顶级医生的号，经过更精准的检查，表姐确诊了癌症。小儿子辞了东北的工作，搬到北京租房陪伴表姐手术，照顾父母。表姐手术期间，大女儿也来看望表姐，只是和小儿子完美的错开，两姐弟一直不见面，不联络。

　　表姐手术的结果还不错，但是需要长期复诊监测。这样小儿子就在北京找了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了两室的房子，三口人住在北京。只有三口人的原因是，小儿子自打零几年和女朋友分手之后得了抑郁症，时好时坏的，虽然不太影响工作，但是没了恋爱结婚的心思，单身至今。

　　只是没想到，表姐的病情刚刚稳定，表姐夫又急诊住了院，检查之后，竟然也是癌症！我们又帮衬着小儿子，安排表姐夫的手术治疗。表姐夫的情况更加紧急和严重，老实窝囊的表姐夫临手术之前，希望看见女儿和儿子和好，不然他觉得治疗也是白白浪费钱，对他的人生没有意义。就这样，终于表姐和表姐夫看见了女儿儿子冰释前嫌。这将近十五年来，我们亲戚们也多次调解，小儿子也表示愿意原谅姐姐姐夫，但是女儿女婿态度坚决，从不回应。如今无论如何，全家四口重新团聚，表姐姐夫是极其欣慰和满足的。

　　我和丈夫为了照顾表姐姐夫，特意搬到北京女儿家，平日里帮忙洗衣做饭，尽我们所能。虽然是表亲，但是表姐一直待我如亲生妹妹，我们的大半生都很亲密，像一家人般互相照顾。现在看见表姐晚年的生活，我非常心疼她，要知道她年轻时在我们城市，曾经是美貌远扬的，无所不能的女强人。

　　表姐从小就长得非常漂亮，性格活泼开朗外向。年轻时最早在市幼儿园当老师，后来因缘际会教了市里领导的小孙子，调转到市里电视台做行政工作，因为工作的原因，结识越来越多的政要和企业家，表姐在我们市里办事可谓是所向披靡，几乎无所不能。像是年末企业催债结账困难，找到表姐帮忙，几乎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小孩升学找好学校好老师，亲戚朋友住院找好医生排病床，表姐也是出手就能办妥；像我虽然在市里最好的医院工作，但是从不敢找院长办事，而表姐和我们院长简直称兄道弟。连我女儿小时候，都因为有这样厉害的大姨，“翘着尾巴”走路呢！表姐对老家的农村亲戚也特别热心，但凡是找到表姐要来我们城里谋生的，她几乎全都帮忙介绍了工作，帮着办户口，找房子，找学校，面面俱到。表姐年轻时候真的是风光无限，不仅社会能力极强，家里还有一双样貌突出，学习成绩优秀的儿女，唯一一点点遗憾，就是表姐夫过于老实窝囊，但是对表姐言听计从，表姐在家可谓”一手遮天“，而且表姐夫长相不错，他父母也是市里退休老干部，有地位又家境殷实，表姐对婚姻家庭也是很骄傲的。

　　我常常在想，如果表姐大女儿嫁给家境殷实的丈夫会不会不一样呢？如果女婿虽然贫困但是为人厚道会不会不一样呢？如果表姐在给女儿买房的时候说清楚有一半的钱是属于弟弟借给她的会不会不一样呢？可惜生活没有如果，也不可回头。而且我们老家朋友帮衬刚刚步入社会的孩子在北京买新婚房子的比比皆是，也再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过，甚至很多孩子后来条件改善之后，都把父母买的房子留给父母做养老房，小夫妻又努力靠自己重新购房。

　　好在近来一切向好，表姐和表姐夫的病情控制的很好，小儿子在北京工作稳定了之后，近来房价又在回落，他也在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大女儿和小儿子也不在冷战，至少节假日探望父母遇见是也会打招呼，甚至聊几句天，表姐姐夫很是欣慰，对于从不上门的女婿，倒也无所谓了。

　　2008年到2024年，房价一路高涨到渐渐回落，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经济周期的十几年，但是对于表姐姐夫，差不多是他们整个晚年，对于小儿子，是人生最美好的十几年。

　　但是人生只能如此，就像《漫长的季节》里范伟饰演的王响在剧里结尾的一句话“向前看，别回头”，希望每个人今朝来日都能更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