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连环

6、第五章

　　－Act5－
　　“我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陵迦半躺在神庙露台的大躺椅上晒太阳，身旁侍女在削水果，红红绿绿的热带果肉堆在水晶盘里，煞是好看。他一只手支着头，心不在焉地吃了一片，红色汁液沾满了唇，为他眉清目朗的面孔平添一分妖艳意味。
　　“我喜欢给人起名字，那意味着一种更牢固的联结。如果连名字都是我给予的，那么不但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人，即使死亡也不会结束这一切。”
　　“你叫黛好不好？”他难得的神情恍惚，如堕旧梦，“我从前有一个人鱼就叫黛，我很喜欢她呢。”
　　我垂手站在他面前，仿佛奴仆，一名奴仆连人身都不得自由，他想叫我什么还不由得他吗？可是我想了一会，认真地说：“不好。”
　　他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为我敢违抗他而微微惊讶。
　　“那是别人的名字，起一个名字是下一个咒。当你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想起来的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如果一个名字已经有了主人，它就不应该有第二个主人。”我微微喘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蹦出这么多想法，随后又轻轻解释道，“如果你每次叫一个名字，会想起两个人，不是很累吗？”
　　他温和地看着我，可是我看到他的手在袖管里握成拳头，指甲悄悄伸长：“可是我如果不想忘记一个人，时时提起她的名字不是一种很好的办法吗？”
　　我觉得再顶撞他下场不妙，可是我停止不了说傻话：“如果那个人对你那么重要，那么嘴里提一遍也好，一千遍也好，哪怕一遍都不提，你都不会忘记他。他永远都在那里呢。即使、即使不幸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你仍然会知道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某个地方，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在哪里……但你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会想起所有的事情来。那个很重要的人，一定会再次来到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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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很想知道你打哪来，到底是变异的人鱼还是狡猾的人类？”他突然变脸，拖着我的手一路冲到海岸边。
　　“我不知道，海王说我是在泡沫里出生的。”我颤着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我一定大事不妙。
　　“自古以来就没有长着一双腿的人鱼，那么你一定是人类。可是人类是不能在水里生活的。我不知道那迦用什么方法令你能在水里呼吸，我现在倒要看看，他不在你还能不能在水里活下去。”
　　我挣开他的手，往回跑。没跑几步路，又被他抓住了。他野蛮地将我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到码头的顶端，一把将我丢到海里。
　　甫落水，我的身体仿佛熟悉水性，自然地脚下蹬水，浮在水面上。可是那煞星随后也跳下来，抱住我的双腿令我无法动弹，又一径将我往水底拖。
　　我一定是在岸上呆得时间太久，忘记了怎样在水中呼吸。仿佛我刚清醒那会的噩梦重又来临，我尖叫起来，开始呛水，惊恐万分，死命挣扎。
　　可是那红衣魔鬼不松手，紧紧地将我固定在水底，面对着面，残忍地看着我濒临死亡的惊怖表情。
　　我吃不住，双手拍打他近在咫尺的脸，他转而将我的手抓住。我觉得闷得快要死掉了，我恐惧地瞪大眼睛，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乞求，可是面前的人丝毫并不怜悯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疯狂可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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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你！”我大哭起来。眼泪刚刚涌出眼眶，就消失在水里。
　　他若无其事浮在我面前：“你又没被淹死。只不过是不习惯而已，多往复几次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看来，你的确能适应水底生活，真是奇怪！又不是完全的人鱼，又不是完全的人类。”
　　我不理他，坐在水底的沙砾里头，兀自哀哭我悲惨的命运。
　　“走吧，回去吧！你一身鱼腥味，臭死了！快回去洗个澡。”他象个没事人一样地来拉我，叫人不敢相信这跟刚刚要溺毙我的是同一人。我半是厌恶半是畏惧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他轻轻笑起来，浅水处波光缥缈，令他的脸看起来很不真实。他的声音充满感情，听起来也那么不真实：“你看，让一个人恨是多么容易的事。你只要能令她哭，令她痛苦，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能让她恨上。可是，要让人爱，却没这么容易。也许你做很多很多事，她都不会放在心中；也许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我回答他：“你这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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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陵迦，他就象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他常常笑，笑容如海上骄阳，温暖和煦，让人不由地放松防备。但你绝料不到可能一句话不对就变了天，阴霾狂风动地而来。
　　我甚至有点恨那迦，是他将我丢给了这个恶魔。
　　但这样想是没有道理的，他还不是为着救我的性命。即使我自己，为了活下去说不定最终也会拿自由来交换。不过所幸做这尴尬决定的不是我，所以我有可以怪罪的人。
　　但就算是我做的决定，大概也会比较容易原谅自己。不提也罢，活得再辛苦，也总还是活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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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蛇躯侍女领我进神庙内室沐浴更衣。她捧着干净的衣物在前领路，一路低眉敛颜，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她袅袅婷婷在前行路，身材曼妙，腰肢款摆，柔软却足以支撑整个上身的蛇尾在石板地上悠然滑行，一丝声息也无。
　　所谓浴室，不过一个有着长方形的深凹处的房间，原先不知是什么用途，如今灌满了水，充做浴池。
　　侍女在浴池旁放下衣衫，抬起头来，莲花般的一张脸。见我注视她，顿时羞涩地红了脸，小着声儿说：“小的叫妙莲，就在门口等着，小姐有什么需要叫一声。”
　　我点点头。
　　探手入池的刹那，即刻发觉池底有人。“啊！”我跳下水，开心得有如见到久违的亲人。
　　“是你！我可怜的孩子！”缩在水池的一角竟然是章大娘，看见我先是一惊，然后迎上来慷慨地伸出她八只手，轻轻抱住我。
　　我紧紧地拥住她柔软的身体，百感交集。象雏鸟会依恋它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人，我对章大娘也是如此，有她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心。
　　看着我们，妙莲笑起来，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大娘。
　　她抚着胸口，有点余悸未消的样子：“哎呀，说起来吓都吓死人了。前不久我兄弟章十失踪了，我正挨家挨户地打听他的消息呢。突然冲过来一群人把我拖走了。我心说这次我们章家可不知是得罪谁啦，肯定凶多吉少了，可没想到居然见到你……但，怎么你也在这里呢，海王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啦？”
　　我于是将大致经过跟她说了一遍。
　　她越听表情越惊恐：“我们落到陵王手上可大大不妙了，这可不是个好惹的主。”
　　我深以为然。
　　“是我连累你。”不用想也知道章大娘为何被抓来这里，我愧疚难当，不敢看大娘的眼睛，“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儿。”
　　大娘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颊：“我在这里陪着你也好呢，省得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啊！反正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也不见了，家里也没人惦记着我。”
　　原来一直照顾着我的大娘，心里却有着这样的伤痛，无人安慰于她倒也罢了，这时节她反倒还要分担我的劫数，我哪里肯。
　　我暗暗寻思着总得找个机会让她安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