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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   我用密法传音给李希吾递了句话,请他照看好尚清,自开了院门。

      门外竟真的有客。

      一辆双匹白马拉的车静静停在不远不近的空地处。

      马匹除了毛色白得发亮外,与寻常凡马看似没什么区别。车身也十分朴素。我察觉不到丝毫大海或水的气息。

      一位凡人打扮的秀美少年站在车前,近来一直伴着淮聆的老龟陪在他身侧。

      我尚未摆出迎客姿态,少年已含笑向我拱手:“晚生淮辞,系淮聆的表兄。聆弟托蒙前辈诸多照应,晚生早应前来拜会致谢,又恐唐突,耽搁至今,冒昧登门,望前辈勿怪无礼之过。”

      竟是淮聆的表兄?为什么却与他一个姓呢?龙王家的关系我算不明白,只还礼道:“公子这般客气真真折煞老朽。老朽卑贱之身,在此侍候少爷,淮公子与尚清少爷交好,老朽本应周到服侍。只是山野蠢夫不懂规矩,未知尊客驾临,多有不敬。尊客不责怪已是礼待,岂敢再承公子此言?”

      我抬眼,看看那少年,再一望马车。

      “诸位贵客若不嫌寒舍简陋,请入内喝一杯茶?”

      少年仍客客气气微笑道:“多谢前辈,但唯恐叨扰。不知能否请前辈先到车中一叙?”

      老龟望着我慢慢点点头,似是让我放心。

      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于是道了声:“多谢尊客,如此,便僭越了。”

      车门处的浅金色锦帘自动掀开,我踏着阶凳入内,穿过一道法障,顿入一方琳琅宝殿中。

      玉砖琼壁,火树珠帘。披着轻纱的少女手捧各样礼器盈盈立于中央步道两侧。上首座中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绝美的容颜令我眼前心中俱是一震。我不敢再直视,低头拜道:“罪精北叶,拜见尊上。”

      女子立起身:“仙君万勿如此客套。快请入座。”

      两位少女飘到我身侧将我架起,我有点晕乎着,忽发现自己已在一张金灿灿的大椅中坐下,面前出现一张小案,摆着仙果灵浆。

      我多年未被这般礼待,手心有点潮,又想起仍在王根的躯壳内,顿觉玷污了这宝殿与仙子们的明眸。

      上首的女子凝望着我,眼中未有丝毫嫌弃之意,只柔声道:“此番前来,真是唐突。因仙君一向照应我家聆儿,我想亲自道一声谢。”

      竟是淮聆的母亲。

      我听闻她是沧南海的女王,所治水域比淮聆父王的还大些。我一直以为是位高高在上,威仪庄严的龙神,没想到这样美貌温柔又和善,对我如斯礼待。我更坐不住了,想现打个洞钻遁出去。

      “陛下这般,罪精无地自容。罪精对淮聆殿下有诸多无礼之处,只敢称罪求责,怎能当此厚恩。”

      女王仍凝望着我,一点都不嫌我这尊容辣眼睛似的:“我知近些年来,聆儿与仙君略有些误会……”

      这话太厚道了,但也说明,她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该如何接,女王略一顿,又道:“我想冒昧一问,仙君这些年,应是以为聆儿在与你争夺那位……却在聆儿卸天刑后,仍悉心医治照顾,这是为何呢?”

      如此直接,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实……实不相瞒,罪精对淮聆殿下,一向确有无礼乃至嫉恨之心……但,但罪精亦有自知之明……不,罪精是本无自知之明,十分狂妄,才做下十恶不赦违逆天道之罪,惹下祸果,更灰飞烟灭一万次也难抵赎……由此方得一两份自知与良知。淮聆殿下,上清君上,以及殿下与君上的师徒之缘,皆非罪精所能近望……罪精在此赎罪,其实无力侍奉小君上周全,多仰仗殿下照应,亦应回报。尘埃小术,岂敢称照顾二字,只望陛下恕罪精擅施之过。”

      “仙君何出如此谦逊自贬之言?”女王仍是和颜悦色地凝望着我,“聆儿委实是托了你照顾。听方才的话,我明白了,仙君照顾聆儿,是觉得他与那位……那位的关系亲近,你也要一并照顾。或你以为,聆儿好好的,也能与你一同照顾那位?”

      我又答不上来了。

      其实我更拿不准的,是女王对上清天君的态度。

      她是否赞同淮聆与上清天君的师徒缘分?

      听她只称“那位”,态度十分暧昧。

      连她今日的来意,我都猜不透。

      我正思索着,女王再柔婉道:“但,我觉得,仙君照顾聆儿,除却前述的那些之外,应是有纯粹的照拂之意,医治之心。”

      我……我……

      女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仙君当下,应对聆儿所知不多。这孩子还是颗蛋的时候就顽皮,老爱滚来滚去的。出壳之后更是淘气……”

      女王的面容上凝起浓浓慈爱。

      “唉……也怪我,太溺爱他。他父王想教导责罚他,我总拦着,越发把他宠得不像话,成天惹祸。幸而……幸而之后,他与上清天君结识……打赌他输了,论起什么师父徒弟,孩子淘气玩笑似的,虽都未怎么当真,但他也算收敛了一阵儿……”

      女王摇了摇头,再注视我的双眼。

      “天罚之事,想来此时仙君也不知道?”

      我谨慎地道:“罪精听说了一点点……与之前的魔君似乎有些关联……?”

      女王眸中掠过一丝波澜。

      “有些过往,当下仍不便多言。聆儿就是这个脾气,他觉得对的,便不管不顾,更不会从大局考虑,想到哪做到哪。追根究底,这是我的责任,我没教好他,该受天罚的本应是我。”

      我忙道:“陛下不必自责。据罪精所知,殿下所做,并不算错。”

      女王深深看了看我,再轻喟:“他全不考虑大局,私自行事,就是错。让天君与他一起,更加错。于是不单他自己,天君也一同受罚。方才又有了今日种种……”

      我道:“想来,那时天君也赞同他,方才……”

      女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我谨慎补充:“当然……这都是罪精妄加揣测……我不知天君是天君时的性情,只是根据之后的了解大胆一言……”

      女王感叹地道:“天君确实淳厚。与天君结识,乃聆儿的善缘。只是,天君多因聆儿受累,我担心他会嫌弃聆儿。本也是这孩子活该,天君即便以后都不再理会他,都是应当的。”

      我道:“陛下言重了。罪精虽不知天君昔日性情,但由后来所知推想,必不会的。天君定然明白殿下的秉性。”

      女王的视线再直望进我眼中:“想不到仙君这时竟能替聆儿说话,着实令我感激。”

      我僵僵笑道:“罪精,只是说实话而已。”

      女王露出浅淡微笑:“我本不太好意思开口,但看仙君的态度,又可厚着脸皮相求了。”

      我恭敬道:“陛下太客气,若有吩咐,请尽管开口。”

      是要我与淮聆友善相处,还是让我立刻滚远,从今后由龙宫接着看护尚清?

      女王微抬手,一枚光球从袖中飞出,落入她拢起的双手间。球身光晕渐浅,露出球中盘着的一条小小龙形。

      那耷拉的脑袋,黯淡的颜色,无力的爪子,虚软的胡须,紧闭的眼皮,垂耷的睫毛,明明白白是淮聆!

      可,他前几天离开的时候精神抖擞,活蹦乱跳,怎会进到这个球里,又一副恹恹柔弱,半死不活的模样?

      女王的眼中泛起泪光。

      “这个傻孩子,不知为何,总想记清楚以前的事情,还没养好,又跑去卸天刑。前日只卸一刑便受不住了,这次居然一下卸了三刑。差点命都没了……”

      苍天……

      我心里一缩,竟有些酸楚。为他待上清天君的情意震动。

      女王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小命。可他有罪之身,不能在龙宫养伤。东川洞府那边,他表弟代他料理,已很费神,也无心力照看他。我思来想去,只好来拜托仙君,请再照拂他一二。”

      这……

      我愣了。

      “罪精法力微薄,唯恐……”

      “药都备好了。”女王泪盈盈地看着我,令我委实吐不出拒绝的话。“仙君放心,我们龙宫,有恩必谢。”

      话未落音,一排少女捧着大大小小的宝匣飘到我面前,盖儿齐刷刷打开,宝气霞光,灼花了我的眼。

      “些微丹宝,仙君先权且使着。依然由阿相一同照看聆儿,无论药材丹材,尽仙君取用。”

      “太过贵重。”我真心实意推却,“凡间地界,亦无力藏纳。”

      这堆东西倘若拿出去,散漏的仙气都能让方圆百里的所有活物至少添二三百年阳寿,怕是地府先要来找我聊天。

      女王道:“仙君放心,自有器物收纳。我再冒昧一言,观君仙魄,似甚虚弱,应是本元受损,未有补养。想在此凡间,难免垂怜凡生一二,反损了自身些许。”

      我这微末地精的老底,女王自然一望既知。我道:“罪精皮实,尚能凑合。前日承蒙殿下与龟相赠一宝丹,增益甚多。”

      “阿相与我说了。那灵珠非上品,与君之根元亦不符合,效用尔尔。”

      女王转目示意,又有仙子从旁侧案几上捧起一个玉质的小罐。

      “此中有些小丹,仙君每日服用一颗,若十分劳神倦乏时,服两颗,可调养补助。并非名贵灵宝,望仙君莫要嫌弃。”

      我拜谢女王厚赐。这一谢,就必须把照看淮聆的事也应下了。

      女王又浮起笑意,我不禁道:“陛下恕罪,罪精心中确有疑问。罪精所作种种,以及对上清天君和淮聆殿下所造……罪孽,陛下必然都知晓。为何毫不厌弃,更以此重任相托?”

      单是知道我当年为了霸占子疏,把淮聆封了六十年的事,都该在我主动凑近时,把我一掌拍飞吧。

      女王嫣然:“我们龙族,行于天宙,潜居于水,布施云雨,以天水为道。穹宇无边,水无定形,云无常态。又何必拘泥于此一时或彼一时之事?过往不可改,当下非过去将来。仙君此刻帮了聆儿,我即向你道一声谢。再则,我觉得,仙君与聆儿,种种之事,显得你们挺有缘份。”

      拜别女王,离开马车,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按约定,他们先把淮聆送回那座宅子,我夜里再过去。

      淮辞陪我一起下了车。因女王赠的一些东西,需放在我这边的,我现下在王根的凡躯内拿不动,他帮我拿着。

      我感激道谢,顺便委婉问,为什么淮聆反而与他同姓。淮辞道:“聆弟当日受天罚,被逐出籍,有段时间算不得龙了。之后回来,暂时没资格归海。吾族乃内水蛟族,是沧南龙王远亲,姨母让聆弟在我们那边暂住,他之前被削了姓,就也暂时姓淮。”

      原来如此。

      难怪淮聆这个东川水君,仍是管辖一方内陆水域,跟大海没什么关系。

      回到小院,李希吾与尚清仍在正厅坐着,看样子依旧在讲书。

      尚清放下书本到廊下,向淮辞行礼:“未知尊客驾临,有失远迎。”

      李希吾亦迎出来。

      淮辞含笑见礼:“在下淮辞,系淮聆表兄。此番陪同表弟返家,听闻表弟一向蒙贵府照应,与小公子也十分投契,便冒昧登门拜会。”目光十分自然的,在尚清和李希吾身上略作停留。

      我请他入座吃茶,尚清询问:“怎未见淮聆小兄与尊客一同过来,数日不见,他可好么?”

      淮辞轻叹:“表弟淘气,又添了点伤病,已回宅子休养了。应是需些时日不能拜访贵宅,特让我来赔个不是。”

      尚清啊了一声,神色十分关切:“那要好好调养。他好像身子很弱,经常生病。待方便时,我去看他。”

      淮辞注视尚清,挑起唇角:“如此,多谢小公子了。”

      李希吾品茶不语。我心中又微微紧了紧。淮辞放下茶盏:“多谢管事与小公子款待,在下还得回去帮表弟安顿,先告辞了。”又向我拱手,“劳烦管事借一步说话,家中长辈另有致意。”

      他此言乃是托词,实是让我顺话将他请进我住的屋内,放下袖中宝物。

      我在新宅中的住处是内院角落里的一道矮房,比我在城里住的屋子强了太多,也能让客人进了。

      淮辞低头进屋,目光在室内一绕,放下东西。我道谢,他忽神色一正:“冒昧再请问一句,前辈与那位小君同住的这些时日,可曾发生过什么奇异之事?”

      我一懵。

      他接着道:“比如,一些妖物。或是挺小的,前辈没怎么当回事,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的事物?”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小石头岩硕,与隔壁城的土地并那只罐子精,正要脱口而出,却见淮辞的瞳孔微微一缩,漏出一丝锋利,我又生把话咽了下去。

      “没……没什么。或是我拘于凡躯,不甚敏锐。”

      这淮辞虽然看起来很斯文,毕竟和淮聆是表兄弟,性情应有相通处。他若发起狠来,小石头和小罐子恐怕不够他一爪挠的。

      淮辞眼中又有光芒一掠而过:“前辈可再回忆回忆,如若有……”

      我道:“太虞道君亦曾吩咐过罪精,如若有什么蹊跷,不论大小,立刻上报于他。”

      淮辞微挑眉:“太虞君上啊……他老人家行事一贯随性。也罢,此处有外面那位仙君一同照看,是晚辈多虑。只是妖邪狡诈,惯会趁虚钻缝,请前辈务必小心。”

      我道谢,却不由得想,他们一族应是久居内陆水府,怎又仿佛挺了解太虞道君,和他很熟一样……

      再一转念,蛟神与上仙都是三界间逍遥来去,常有交集应也自然,我岂能以自己的见识揣摩?实是可笑了。

      送别淮辞,我回到屋内,一下午都不禁常常走神。

      李希吾讲完了书,又教尚清射礼。我趁机去自己房中,先取几味药材,和现有的药调和,赶制一炉今晚可用的药。

      将药鼎布置好自行熬炼,我设好法罩,关上门回到院中。

      被淮聆留在这边照看的几根海菜在方才女王驾临及淮辞到来时,未敢上前拜见,此时趁空悄悄询问:“小的们无福拜见陛下和辞殿下,请问青竹君,是否我家殿下又出了什么事?”

      我道:“是,你们殿下又去卸刑了,当下有点严重,被陛下亲自送回来的。”

      几根海菜倒抽冷气。

      我又道:“诸位可先回去照看你们殿下,他那边当下更待服侍。”

      海菜们泪盈盈地摇头,海带精哽咽道:“您老有所不知,殿下吩咐过小的们片刻不得离开小天君左右,就算……就算殿下他自个儿没了,我们也不能管。只守着小天君就好。”

      我心里一颤,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唉,你们殿下,真是用心得紧。”

      海菜们瞄了瞄我,都低下头去。

      我又问:“昔日……你们殿下与天君做师徒时,也是这般么?”

      鹿角菜道:“小的们修成未久,皆是新近才被调来伺候殿下的。之前的事情不晓得,只是……跟随殿下以来,确实他心里时时刻刻,只想着天君……”

      海带精偷偷撞了他一下,清清喉咙:“我们殿下就是这样,心眼儿实,只想着一个谁,一件事……”

      我叹息一声,回到廊下伺候。

      尚清习了一时射礼,出了些汗,我把手巾和汤饮递给众海菜,由他们给尚清擦汗,送汤饮,我到厨房准备晚饭,尚清的气息逼近门前。

      我回身,尚清已到了门外,满脸担忧:“根叔,淮聆病得很重么?”

      我道:“听刚才过来的那位少爷说,淮小少爷当下是很虚弱,再过两日,少爷应就可以去探望了。”

      尚清嗯了一声,眼中仍满是牵挂:“到时候咱们多带些好吃的。他很喜欢下棋,我多学几招,找他切磋。”

      我躬身:“老奴记下少爷的安排,先备好点心。淮少爷见到少爷,一定很开心,亦能康复得更快。”

      尚清再嗯了一声,神色恢复了一些活泼:“有根叔的药,他肯定能很快恢复。”

      我顿了一下,斟酌着问:“老奴是备了一些药,预备晚上让阿带或阿角拿去给淮少爷。是否熬药的味道有些大?少爷可有觉得不适?”

      尚清立刻摇头:“不会呀,只有一点点味道,而且根叔熬的药都有清香味,我觉得很好闻。根叔也请注意身体,莫要太劳累。”

      我佝偻着脊背道:“老奴多谢少爷关怀。”内心喧嚣翻腾。

      怎么回事?!我明明加了法罩,应不会有气味漏出,更不可能被凡人闻到,为什么这孩子能闻出?!

      还有方才,我与李希吾都未察觉龙宫的车驾,尚清却发现了。

      难道他的法力已经渐渐恢复了?

      我思量揣测。待李希吾告辞时,借相送之机与他到门外空旷处,又放出三道隔音罩,方才询问:“贤纯君近日是否发现小天君有异常?譬如有法力泄露?”

      李希吾道:“未曾发现。小天君除了特别灵慧外,仍与凡人孩童没太大差别。不过,今天龙宫的车驾我都浑然未觉,他竟然知道,我也很意外。”

      我道:“会不会,他已经有了些法力,但没表现出来?”

      李希吾再想了想:“小天君十分天真烂漫,不似有隐匿之心。”

      我立刻道:“天君从来都仙性高洁纯正。只是,这孩子一直会有些不开心或什么的,忍着不说,我怕……”

      李希吾颔首:“我明白。但我以为,小天君应只是在某些方面格外灵敏些,他自己也未觉异常,以为人人都这样。依在下愚见,这个年纪的孩子尚不能做到内敛于心,无扰于外。此时不宜让他觉得自己殊异。只是稍做引导,看看有没有方法让他不会随便表露,令其他孩子发现。”

      唉,这就挺难的。谁让尚清这般的不凡和优秀?随着年龄渐长,只怕越来越掩盖不住他纯粹的仙性。

      我拱手:“罪精愚钝,盼望贤纯君多多相助提点。整日劳烦贤纯君,更十分感恩惭愧。”

      李希吾微笑:“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小天君很投缘。再则我在凡间以此身份公务,实话说,比起在书院学塾,与小天君和青竹君相处可算是休省。不然也不会屡屡自来叨扰。青竹君放心,料想自有解法。青竹君今日似也有些忧心之事,或是因东川水君?以某之愚见,水君既然能回到此地,应无大碍。”

      我道:“我并非忧心淮聆殿下的伤势。只是……只是听闻了一个故事,十分触动。加之这些时日,贤纯君日日教小天君读书,我陪伴在侧,耳朵里也挂了一星半点「天良」「良知」。或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了几丝良心,回想昔日罪孽,更觉悔恨羞惭。”

      子疏和淮聆,最大的劫数,最倒霉的孽缘,就是认得了我吧。

      不,准确来说,是竟有个机会被我瞧见了子疏,滋生无边的邪恶与龌龊。

      唉……

      李希吾很厚道地劝我:“某并无资格发什么见解。但觉得,过往已矣,何必耿耿牵念。不若把握当下。再则,若君非故事中人,旁观转闻,或不能尽知详细真相,更不明晓其中之人的所想所思。干涉亦非上举,各自顺行其缘便好。”

      我拱手:“多谢君上点拨,罪精受益匪浅。”

      夜里,待尚清睡去,我方才去看淮聆。

      他这回比上次又更严重数倍,我看他肚皮朝天躺在一坨云上,爪子和胡须都耷拉不动,险些以为他要不行了,立刻开了一瓶药灌进他半张的嘴里,药汤竟进不了喉咙,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我遂从后脑勺托起他脑袋,再灌药。幸好淮辞仍在,一把合上他的嘴,用法力将药催下,淮聆的肚皮一鼓,前爪尖动了动,噗,一片药汤化成的水雾从鼻孔中喷出,泚了我一脸半身。

      淮辞哎呀一声,弹指对我施了一道清身术:“前辈放心,聆弟并非伤重不能进药,只是龙与蛟族天生会控水,他此刻神智不清,方才乃是自然喷洒。给他塞丸子就行。”

      偏偏我因觉得上次给淮聆用汤药效果好,这回带的都是药汁。

      我遂让淮辞给他输着法力,急急取鼎,现将药汁淬炼成丸。淮辞心却很大,一边给淮聆输着法力,一边向我提供指导。

      “前辈丹药之术果然厉害,凝化亦是神速,请将丸子攒大些。”

      我分神与他对话其实有些勉强。

      “罪精难以承受殿下尊称,殿下请喊罪精北叶即可。罪精……遵殿下吩咐。”

      “如此,前辈也不必这般自贬谦称,只喊我淮辞即可,我冒昧也称你姓名吧。我觉得丹丸可再大些。”

      再大?

      “是否……”

      “无碍的。小了恐怕又要从鼻孔里喷出来了。”

      也是……

      我催动鼎火,依着淮辞的指点攒丹,待丹成,烟雾散去,我睁眼擦擦汗,看着鼎中鹅蛋大小的丹丸,再看看垂死蚯蚓一般的淮聆,不禁犹豫。

      淮辞却十分满意的模样,含笑向我道:“刚刚好。对了,再给你看个有趣的。”

      他将淮聆又肚皮朝天摆回那坨云上,喊了两声“聆弟,聆弟”,扯扯淮聆的两根龙须,再戳戳他两只前爪中间的位置。

      淮聆嗓子里咕噜一声,张开了嘴。

      淮辞一把将药丸塞进他喉咙,猛地合起淮聆的龙吻,托起他的龙躯在他脊背上一拍。

      再咕噜一响,淮聆将丹丸咽了下去,肚皮又一起伏,“嗝~~”

      淮辞满意地松开手:“成了,让聆弟自行消化吧。”又转向我道,“聆弟小时候,姨母就这么喂他吃东西,他的哥哥姐姐与我们这些亲戚也老爱这样逗他。以后再有什么觉得难喂的,也像我刚才那样做就行。”

      我应着,心道,也得我有那份本事能压制他。

      万幸,压得住淮聆的淮辞在这里住了挺久。此番淮聆恢复,与前次大不相同,神智很久没能清醒,龙宫备的药材灵力浓厚,我摸索炼制,炼出的丹药复原力强是挺强,但常常附带一些其他作用。比如淮聆突地变大变小,喷雷吐电,长啸摆尾,想要蹿天入地等等。

      若只有我、老龟和那堆海物,恐怕早变成一堆竹末和海货干了,这小县城也得被淮聆掀了几个来回。

      但,我们有淮辞。

      他仿佛一根定海神针,不论淮聆何等状态,都能将他及时压制,锁定,搞晕,摆平。

      最险的一次,我给淮聆塞下了三颗药丸,是我的得意之作,萃尽仙材灵力,用我的元魄之力与淮辞捶着淮聆喷出的真龙之火加上淮辞的蛟息三味灵火煲足九天九夜,格外圆润,莹莹透明,七彩斑斓。

      我赏玩了好久,淮辞、老龟、李希吾都称赞了它们一番,我才在良辰吉时给淮聆喂下。

      淮聆咕噜噜噜吞了,连打出三个嗝,肚皮规律起伏,四爪一动一动。我们观察着,淮辞称赞:“果然格外滋养,聆弟看起来蛮平静滋润的。”

      我正准备谦逊两句。淮聆尾巴一甩,突地睁开双眼,眼珠迸出彩光,张口一声龙啸,我眼前一花,只见极白极亮中,一道彩带,直蹿向天。

      淮辞亦一声轻啸,顿时化回蛟形,扑向淮聆。

      老龟沉着地丢出布云法器,罩住县城。

      电光闪烁,惊雷狂炸,淮辞和淮聆在云中扭打,李希吾被惊来帮架,我也上天远远对着闪眼睛的淮聆丢了几个小法术。

      正不可开交时,一道洋洋宏大的法力自更高天空落下,是太虞道君驾临。

      淮聆顿时被定在云上,渐渐躺平,不再抖动,沉入睡梦。

      太虞道君垂目望着我等,一脸无奈,最后只向李希吾道:“辛苦贤纯君了。”

      李希吾抬袖:“惭愧法力微弱,未能有助。”

      太虞道君道:“本系贤纯君被惊扰,乃我要致歉并道谢才是。”

      淮辞化回人形,大大方方抬袖:“表弟养伤出了点小岔子,小神法力低微,未能看住他,惊动天界与君上,羞惭请罪。”

      太虞道君看着他,脸上明白写着「你怎会跟着一起犯傻」的痛惜,但只温和地道:“无妨,你也未料到会如此。淮聆没事便好。”

      淮辞抱起盘成一小团的淮聆,太虞道君终于转向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北叶,你若想上九重天看看,直接与我说即可。不必让淮聆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我道:“罪精知错,任凭君上处罚。”

      就在这时,淮辞怀中的淮聆颤了颤,突然微微抬起头,双眼睁开些许,吐出一句话:“这……这……”

      淮辞惊喜地抖动他:“聆弟?聆弟?你清醒了?!”

      我不由得抢上一步,扶住淮辞的胳膊,防止他又把淮聆晃厥过去了。

      宝丹,我炼成的大宝丹,果然是好用的!

      淮聆眯缝着的眼定定瞅着我:“你……你……”

      太虞道君也飘了过来,淮聆的眼更直了。

      “这……这……为……为什么……我……在哪……”

      “你在天上啊。”太虞道君温柔地说,“是你自个儿蹿上来的,北叶帮助了你,你们能耐吧。”

      淮聆的视线又定在我脸上:“你……你……我……”继而眼皮一垂,脑袋一歪,又不动了。

      我伸手到他的鼻孔底下,淮辞说:“聆弟肚皮直鼓,是睡了。”

      “行吧,让他好好睡。”太虞道君道,“刚才该累着了。”

      我后退了一步,淮辞的神情也有些尴尬。

      太虞道君飘开些许:“如此,请神君先带淮聆回去。我有些话想和北叶说。劳烦贤纯君照看上清天君片刻。”

      李希吾爽快答应,与淮辞淮聆一道落回人间。

      仙雾散去,弯月皎洁清辉晕染薄云。我与太虞道君对面立在云上。

      太虞道君负手凝望我:“北叶,你近来好么?”

      我恭敬道:“谢君上询问,罪精挺好的,只是近来为水君疗养之事稍尽了几分微末之力,略有些忙碌。”

      太虞道君又问:“小上清近日如何?”

      我恭敬道:“小天君最近也很好,当要多谢贤纯君的教导与照顾。”顿了一下,还是补充,“不过……前日沧南女王驾临,罪精与贤纯君都未察觉,小天君感觉到了。之后罪精在房内为水君炼药,用了法罩,小天君仍闻到了气味。”

      太虞道君神色一正:“是么?上清天然的仙性复苏得比预计快哪。”

      我委婉问:“是否需调整一下对小天君的安排?”

      太虞道君敲敲眉心:“容我想想。也非我独自能做主的事儿。先得回天庭计议。你这边再留心观察,如果上清有更复苏的迹象,随时告知我。”

      我应下。

      太虞道君微挑眉:“说来,先前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你与淮聆便将本君当个灵兽似的呼来唤去。最近怎的沧南龙王驾到,淮聆回来治伤,上清仙神疑似苏醒等数件大小事儿,你却一声不吭。”

      我道:“罪精觉得先前太过惊扰君上,正在学习担当。”

      太虞道君似笑非笑:“担当?心中并无他意?”

      我知道他是暗示我舍不得尚清,怕上禀他仙神复苏,尚清会立刻被接走,或我内心仍存有龌龊邪念。

      我无意剖白自己,也不在意他如何看我。横竖我自己知道便是。

      “担当二字罪精自知恐不配说,惹君上见笑。但罪精必定尽心服侍,摒绝杂念,今后依道君吩咐,再有察觉,必及时禀报。”

      太虞道君满意颔首。

      犹豫了一下,我又问:“小天君若仙性复苏,是否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太虞道君道:“本君也不知道。依上清所修之道,抛弃之后,便不会想起。不过事无绝对,万一呢。如果是真元归位的上清,实话说我都未必能胜他,若他打你一下……”

      我道:“那罪精便领受,本是我该的。”

      太虞道君神情很是无奈:“你……唉,本君是不能明白你们,天天还得陪着你们费神费心。是了。”他话头一转,“你在凡间这一段时日,性情确实转了不少,最近也待淮聆挺上心。未想到如今的你能这般对他。料想来日,亦可相处融洽了。”

      我道:“罪精此前对水君和天君作出那般罪孽,绝不敢当照顾,更不能得宽恕。只是或因服侍小天君时听得星点贤纯君讲的书,生出了那么一两分醒悟与良知吧。”

      太虞道君哈地一笑:“居然能听你讲出这样的话。我真该拿件什么灵宝把你的这些言行都记下来。还有淮聆的。也罢,只是别瞎折腾。”

      我道:“一定本分,绝不折腾。”

      这段时日本也轮不到我折腾。

      我那三颗大宝丹,真的功效非凡,虽然让淮聆蹿了一回天,但他的神智恢复了。

      恢复之后,他很久仍不能化成人形,像一条长了爪的胖蚯蚓一样,天天瘫在床上。起初汤药他依然不能饮用,我炼大丹已经炼顺了手,炼大的确实也更快。我便将大丹调了味道,早晚各一颗,让他抱着慢慢啃。

      我又怕只有一个味儿他觉得腻,不肯好好吃,恢复变慢,就调试出数种口味,清甜的、蜜味的、奶味的、酱香的、酸甜的……顺便发现了淮聆好像挺喜欢酸甜口,那个味道的丹丸啃得最快。

      某次趁他啃丹的时候,我与他打商量:“下回水君卸刑前,能否先和罪精打个招呼,我提前把药备上。如此,大家都不慌乱,水君也能更快更好恢复。”

      上回卸一个,这次三个,按照这个规律,我觉得他下一回说不定把剩下五个全卸了。

      淮聆掀起眼皮白了我一眼,继续慢吞吞啃食大丸子。

      淮辞尚未离开,便出声道:“聆弟,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你这回真的太险了,下次可不能这样莽撞。提前预备一声,大家都不至于忙乱。”

      淮聆耷拉下眼皮,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哼。”

      淮辞呵呵一声:“小没良心的,还哼。哥在乌烟瘴气的凡间照料了你这些天,把你惯得拽上了是吧。”

      我道:“或是水君怕提前说了,会遭阻拦。那么留封书信,这边你去卸刑,那边罪精收到备药,也可。”

      淮聆又翻起眼皮瞅了我一眼。

      淮辞道:“不用顾虑,他下回偷偷摸摸不成了。姨母姨夫已和天庭打了招呼,绝无他再偷跑去卸的可能。”

      淮聆一副随便吧的姿态,又哼了一声。

      淮辞磨牙:“唉,混小子确实欠揍。等你好了再抡你!”忽而一笑,“对了,今日恰好青竹君带了酒菜,不如就在这间屋里吃吧,馋死他!”

      淮聆只管耷着眼皮啃丸子,我拱手:“惭愧罪精还要回去服侍小天君,不能相陪。水君请好好调养,待你能化形了,罪精便侍奉小天君来探望。”

      淮聆咂着丹丸,喉咙里咕噜一声。

      「快些养好,你师父就能快些来看你」,这类激励言语,对他一直很好用。

      我离开淮府,回到小院中,又变回王根,开始预备早饭。

      尚清这段时间没表现出其他异常,经常会问起淮聆怎么样了,为什么这次病得这样重,一直不能出门或见客。我于是常常说起淮小少爷情况,并让轮班的海菜们也多提提。

      夏天快结束时,淮聆终于能化形了。淮辞告辞离开,我微有些寂寞。我虽与淮聆戗茬儿,但和他这位表兄挺投缘。淮辞性情随和开朗,不知淮聆为何这么别扭。

      或许是因为经历吧。

      淮辞说,也跟他受的天刑有关,全卸除之后,会是一条崭新的不一样的龙。

      希望如此。

      他师父以前那么关爱他,为了他都不惜……他以前一定很不错,很招人喜欢。

      我信守承诺,待淮聆可以稳定化形,且能变幻成孩童模样后,即带尚清去看他。

      这一番淮聆已没了装乖的力气,单化成淮小少爷的模样他就很勉强了,对着尚清挺强撑地说自己一定很快好,看起来更惹人怜爱了。

      尚清抓住他的手,让他快快好。淮聆点头,眼睛亮亮的。我远远站在床尾,观之唏嘘。

      回去的路上,尚清问我:“淮聆的病,不能根治么?”

      我安慰道:“老奴听淮府的人说,淮小少爷是年纪小身体虚,之前遭了一桩灾祸,有伤待养,料想年纪大些即能好清了。”

      尚清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淮聆一日日地好转,精神恢复抖擞。

      尚清也一天天地长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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