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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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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遂问:“仙君建议去书院就读,应是顾虑此县境内没有土地,若妖魔鬼怪来犯,恐难周全,在书院可以多些照应吧。着实感谢。”
李希吾道:“青竹君客气,小仙却有此虑,请勿怪我多事。”
我诚恳拱手:“怎会,能蒙仙君关照,实乃至幸。只是……请仙君莫要以为我举着鸡毛当令箭,有意装腔作势。如今天君仙元未复,我一介罪徒,不能擅自作主。望请恕罪。”
李希吾道:“青竹君言重,我不过冒昧一议。”
宗须打个哈哈:“两位这是又都客套上了。来来,满上再议。”又抱起酒坛斟酒,就此岔开话题。
这一饮,直到天快亮。幸亏我深知宗须的酒量,扛来了家里所有存货。李希吾却出我意料,如此边喝边聊,到最后我已不知道都在聊什么,宗须的舌头有些大,阿俊跑到树下,摆了个英俊的造型睡了,他却还眼神清亮,姿态从容,仿佛在品茶清谈一般。
天地相接的浅淡处晕出一抹金红,李希吾起身告辞,我撑住沉稳的身姿与他作别。宗须打了个嗝,一脚踹醒阿俊,又将爪搭在我肩头:“老北啊,我与崽子也回去了。咱们日后再聚!”
我点头,又掏出怀中装满我提前备好的各样礼物的百宝袋:“这里边有些丹,还有给九姑娘的香脂之类,宗兄不嫌弃就收下,其余的帮我带回去分了。”
宗须接过塞进腰间皮囊,与阿俊化做一黑一灰两道光影,掠向旷野中的远方。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时,方才转身回小院,淮聆阴沉着面孔,站在院子上空的云上:“你怎么喝到现在才回来!”
我酒意未散,有些迟钝,停下看看他。
淮聆冷冷道:“我师父半夜醒了,天快亮才又睡着,你倒在外面玩得快活!”
我大惊,一头扎进院中,淮聆一把将我往后扯个趔趄。
“喂,你想这副模样去我师父面前亮个相?”
我方才醒悟,赶紧奔回小屋套上王根的躯壳,淮聆已化作东川模样堵在主屋廊下。
“师父才熟睡不久,你莫吵醒他。”
我连点头应着,拐进厨房煮粥。今日的粥里需多加些调养的食材。可小孩子又不能吃特别补的东西,各样材料的分寸也需拿捏好……我边选配边想,尚清怎么会又做噩梦了?
这几年我试着根据他的体制调制各种食方,特别是晚上吃的东西,喝的茶水,乃至沐浴用的澡豆,连房中摆的香包都有安神养心明目的功效。我觉得应能让他夜夜睡得酣甜,绝无惊扰恐怖。
他也仿佛渐渐淡忘了幼年时那段惨剧的记忆……
怎的昨夜又做了噩梦?
我正在琢磨,忽听门外香蒲精喊:“少爷,少爷。”
尚清已醒了?
我一时腾不出手,又听院中淮聆道:“少爷,厨房中气闷,王根过片刻就出来了。”然脚步声仍飞快而来,我忙侧首,只见晨光中尚清已跑到厨房近前,快到门口,他看见我,却慢了些。我盖上煲盖,赶紧放下手中的勺子在围裙上蹭了蹭手。
尚清已到了门框处站定,我走到他近前半蹲半跪下:“少爷?”
尚清黑亮的双瞳看了看我,再看向锅:“根叔,今早还是喝粥?”
我道:“是。但少爷若不想喝粥,老奴就去外面买些早点。”
尚清摇头:“不,我喜欢喝粥。”
我道:“那老奴听了着实太开心了。”又谨慎地将声音放得更缓,“听说昨晚少爷做了噩梦,惭愧昨晚老奴睡得太熟,没能尽心服侍。请少爷恕罪。”
尚清的眉间微微皱起:“根叔没有罪,不要总是说罪!”
我笑:“好,老奴听少爷的。少爷可有因梦受到惊吓?不然今日去学里告个假,少爷在家休息一日可好?”
尚清再摇头:“我昨晚睡得早,后来接着睡,已经睡好了。那梦没什么……我……就是梦到好多黑烟,把房子……还有人都吞掉了……”
我摸摸他头顶:“那烟有没有碰到少爷?”
尚清闭了一下眼:“我……我好像站在离得比较远的地方看黑烟和雾,还有火……”
我道:“少爷没事就好。”
尚清抓住我衣袖:“我梦见根叔在黑烟里。我喊你,可你听不见……”
“原来是这样。”我又笑了,“少爷可知,人的梦是反的?若你梦见一个人死了,说明他会长寿。梦见黑烟和火光,应该是主旺盛兴隆。可能是老奴最近都忙着生意,少爷替我操心,于是便做了此梦。若按少爷所说释意,这梦境预兆老奴买卖大旺,赚好多好多银子,身体特结实。且不瞒少爷说,老奴近日正打算请东川先生教我一套拳法,待我去进货时防身用,怎么就被少爷提前梦到了!本来老奴还打算武功大成之后劈开一摞砖,让少爷对我刮目相看来着!”
尚清扑哧笑出声,又瞪大眼:“真的?”
我正色:“老奴当下武功尚未开练,劈不开砖头。但梦为反义,及方才的解释绝不是假的。少爷若不信,可以去问旁人。书坊中也有释梦书册,少爷读读即知。若老奴敢诓骗,让少爷赏我爆栗子吃。”
尚清的神情方才彻底放松下来:“我不敲根叔栗子。”松开我袖子,伸手按在我眉心额头处,轻轻一拂,“无病无痛,坏的都飞走飞走~~”
我眼眶竟又有点发热:“嗯,老奴绝对一直活蹦乱跳的,好好侍奉少爷。”
尚清认真地盯着我,又抬起小手:“不许骗人,拉勾勾。”
我笑着也抬手:“好,拉勾勾。”
尚清仍是不肯告假,硬要去学堂。我没办法,只得送他去,另拜托留守的水产们,若孩子一出现困倦,立刻告知我。
我买了一堆菜回到小院,淮聆突然又出现在院中。
他最近用大管家东川的身份越来越频繁,富贵小少爷淮聆三天两头告假在家,仿佛一朵柔弱的娇花,淮聆曰这是因为他发现用东川的身份能更好地照顾他师父。然我觉得其实是淮聆少爷写不出功课答不上夫子的提问。
唉,明明也是条几千岁的龙了。
淮聆半眯着眼睛瞅着我,我不等他开口即自觉地解释:“今日拉勾保证只是对孩子,绝非我使得什么想缠住天君的手段,请水君放心。我一定按照保证,到时候滚得远远的。”
“不是这事。”淮聆倨傲一嗤,“你那些不上台面的小心思小手段从不值得入我眼。到时候你真的死乞白赖仍缠上我师父,我也能一脚把你踹到天涯海角去。我是想和你说另一事。”
他再阴郁地一皱眉。
“我师父何等心善,今早表现得轻描淡写,其实他昨晚当真受了那梦的惊吓。师父元神虽未恢复,也不会无缘无故做噩梦。别是真预见到了什么。且绝不会如你鬼扯的那般。还是小心些。”
我点头,也端正神色:“说实话,我也正有这般猜测。”
淮聆一啧:“行,你能耐。就当你已想到了。你觉得当要如何?”
我道:“我觉得,确实蹊跷。而且偏偏当时我正去会了李希吾……”
淮聆一脸看到汤碗里浮起一只苍蝇的表情:“你此话何意?”
我立刻正直地道:“请水君万勿误解!我只是想说,应将李希吾之事告知太虞道君。”
淮聆冷笑:“你昨夜跟姓李的聊得挺欢,怎么转脸却说对他生疑?一根老油竹,倒是能削出几副面孔,数棱刀刃。”
我不与他计较,只公事公办地道:“无论我与李仙君私交如何,凡与天君有关的,丝毫不能有疏漏。若你我来查,一时难尽得底细。上禀道君,可更知彻底。对了,昨夜倒是承蒙李仙君告知,这县中竟数年没有土地。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正好一并问了,再请道君观测一下此地的气脉之类,看看有无潜藏的妖魔祸患。”
淮聆听完我的话必然是要先抬杠。
“没土地这事你竟然才发现?”
难道你发现了?
“我一来便已察觉。只是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不曾理会过。”
呵呵,我不信。
“这一亩三分地,本也不用设诸多仙职,天庭一时调不过人来,多耽误几天,凡世就是几载。多常见。哦,是,我忘了你其实没怎么上过天。本君那东川,也是旁的仙代管,按照人间的算法,我也好多年没过去了。”
因为尊父是龙王啊殿下。
是了,我之前与七乐查淮聆老底,查到那个一直代管东川的是淮聆的表弟。淮聆的姑姑嫁了条鲤鱼,生下一条小鱼。小鱼为了化龙努力攒功德,在东川给淮聆当副手,把东川打理得风调雨顺,山清水明。淮聆倒也有良心,不贪表弟的功劳,全部据实上报,表弟天天领赏,他天天挨罚。当时我和七乐皆不明白,都这样了,为甚么天庭竟还不干脆去了淮聆的职位,扶正他表弟当水君。
淮聆嗡嗡地杠完,终于拽动话头:“不过……你竟算讲了一丝丝有见识的话,多份周全也好。既然你想告诉太虞,那就去吧。”
原来是不想听太虞叨叨,把事推给我。
我身为一杆劲竹,向来很有担当,立刻爽快应下:“行,我去。”
然当晚,待我发了上禀折,请得太虞道君下降时,淮聆还是在场了。
我用眼神向他发出询问——「水君怎么来了?」
他一副老子就是想来的神情,倚靠在亭柱上。
我特意将会面的地点定在昨夜的饮宴处,或有仙气残留,方便查探。
太虞道君身披皎洁月光携瑞云千条仙气十足地翩翩降临,从头发丝到袍子角都滋溢着对我和淮聆的嫌弃,仿佛在曰——
「你们两个傻X又有何事惊扰本君?」
我慷慨上前,将李希吾、书院、此县为什么没有土地等事一一说明。
太虞道君上下将我一打量:“你竟与贤纯君结交,还带着两只狼跟他喝了半夜酒,可以啊。”
我解释:“李仙君乃是为上清天君而来,罪仙不敢攀附。只是罪仙不太知李仙君身份,恐日后有怠慢冲撞,便来请教道君。”
淮聆插话:“我之前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和泰山礼府有交往,更没听说过这个姓李的。”
太虞道君一脸「你们果然是两个纯粹的傻X」之表情,温声徐徐道:“泰山礼圣座下,多以儒学成大道,贤纯君为其中佼佼。”
可……我疑惑:“儒学乃当世学问,修身明理治世。但与修行宗法天差地别。或根本不信鬼神,或敬而远之,怎能成神仙?”
太虞道君神色一肃:“修行不过路径,通明大道,即成真仙。李希吾凡身时少年神童,遍读经史,纯慧守正,且于易学一道有大成。立地证果,寿尽飞升,心圣为仙。”
“像他这样成仙的挺稀罕么?”天生龙种的纯仙淮聆发出困惑疑问。
我赶紧跟这个傻子划清界限,连连赞叹:“着实清贵至德,罪仙钦佩不已!惭愧罪仙不识上君,失礼冒犯。”
太虞道君道:“贤纯君既这般与你结交,即是未有轻看你。只是你别反倒胡琢磨人家。”
我觉得他这句话内涵丰富,遂以非常之正气道:“谢道君提醒,罪仙绝对谨守本份。”
淮聆又啧了一声:“太虞道君的意思是这个姓李的无需防备哈。那我先信了,倘若有什么事从他这里生出来,我再与道君论论。”
太虞道君淡淡看他一眼:“说得仿佛你并非一向有事就找本君一样。”
淮聆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我今另有事请教。”又瞥我一眼,“我不做背后议论之行径,就当着这竹子的面说了。而今我师父元神未恢复,但与这孽竹越来越亲近了。前些时日竹棍惹了事中午未去学堂,孩子就急得不行,昨夜做了噩梦,也哭着要找他,还梦着了他。道君真觉得这样合适?待到长大成人,想起往事,再加当下,若搁在我身上我都想不出自己会怎样,这是等于让我师父变着花样被扎心。就不能让这货跟我师父再无瓜葛?没他,只我一个,也能把师父照顾得好好的。”
太虞道君轻叹一声:“本君此前已解释过北叶为何在此,就不再重复了。上清元神未复,此刻只是凡童。孩童幼雏,天然恋巢,对抚育者会有依赖。但待渐渐长大,自会生出独立分离之心。此天然之道也,不信你且等着看。”
我跟着说:“是,水君应该发觉了,如今尚清就越来越爱去学堂,待到他交了朋友,再长大一些,有了喜好兴趣,更是无需他人多照顾,自然就觉得奴仆之类可有可无。亲生子女,成人后都会离家自立,何况少爷与一奴仆?”
淮聆眯眼轻哼一声。
太虞道君负起手:“反正你们不是深会有事就来找本君这一招么。话我先说在这,不妨先依我所言等等看?”
恭送太虞道君之后,返回小院,我在屋顶上空又唤住淮聆:“索性再把话说明些,请水君放心。可能因我是个竹子成精,没有前世。我不觉得,前生后世,是同一个人。”
人为什么是这个人?
除却相貌元神,所生之地,所处之境,所历之事,所见人物,都融在此生的魂魄上,雕塑性情,成就此刻此人。
所以,墨台谨早已不在了,子疏也是。
淮聆神情莫测地盯了我片刻:“话说得跟唱得一般,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低头看了看尚清卧房的屋顶:“或是为了让他好好地做尚清。”
太虞道君昨夜也解释了土地之事,曰的确一时没有合适的派过来,且我和尚清在这里,淮聆及他的手下也聚集着,如果当下有土地神,其需时时刻刻监察我等言行,上禀天庭,反而麻烦。
听着很有道理。
太虞道君又说此地灵气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让我和淮聆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
既然他都这么讲了,我觉得就姑且先信着。
如此再过了多日,果然日日寻常,无甚异样。
尚清此后没再做过噩梦,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活泼。李希吾仍在学堂里做着夫子,他待尚清并不显得格外关照,在堂上亦不夸赞得十分明显,刺儿头的孩子便不会因此滋生嫉妒。然不显山露水处,他从临帖习字的诀窍,读书的习惯及顺序,乃至行坐举止,礼仪言谈,都对尚清点拨教导。看似不落痕迹,实则令尚清进益飞速。连朱五娘都赞叹:“你家小少爷真是瞧着越来越清贵了。”
我谦虚道:“过奖,过奖,都是学堂里先生教得好。”
朱五娘一瞪旁边的泥鳅:“唉,怎么这小子就天天跟皮猴儿似的,一丝书卷气都学不到!”
泥鳅笑嘻嘻地吐舌头,我道:“这孩子明明聪明又活泼,必然成器。我觉得我家小少爷还是有些闷了,像泥鳅这般爱玩爱笑才好。”
所以说人心常不足,我是真心喜欢泥鳅这般开朗活泼的脾气,孩子就当淘气些。朱五娘又羡慕尚清文静爱读书。都是一片盼着孩子好的心吧。
我的小买卖也算上了正道,铺子开了张,名字就叫做零星小铺,匾额是我请李希吾写的。我不想太显山露水,店面也没整太大。以各种香为主,兼着卖些驱虫水、花草茶等杂物。其实真正赚多钱的生意都是大客的订制,店中摆得只是散货。
我每天送了尚清去学堂后方才开张,又在店面后开出个小厨房,中午做了午饭关店送到学堂里,下午继续开到下学。
渠阳那边又有几个大户在我这里下了订,如此,我出手拿下城外的那几块荒地,也不会太令人质疑了。
天渐渐冷,已非适合耕种的时节,我请人先将地翻了一遍,拣除乱石,正好借口养地,待来年种出东西就合情合理了。
荒地旁边有几间破屋,与地一起折价卖给了我,我亦请人翻建。
待休沐时我带尚清出来看这几块地。
“这些都是新置办的产业,少爷觉得如何?”
尚清站在田边望望:“根叔要在这里种东西?”
我点头:“是的。”
他一本正经道:“我觉得甚好。”又瞧向已垒出新墙的房屋处,“咱们以后要搬到这里来住?”
我道:“不是,屋子是留着看地时歇脚用的,另还有其他用处,少爷猜是什么?”
尚清想了一想,摇头:“猜不到。”
我嘿道:“老奴先卖个关子,少爷到时候就知道了。”
当天夜里,我脱出王根的躯壳,飞出院子,淮聆乘着一朵云荡来。
“你最近天天夜里往外跑,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
我正色:“绝对是十分光明正大的正事!”再拱手,“暂托水君照看一下院内,我片刻即回。”
淮聆嗤了一声:“你还吩咐上了我?”
我道一声不敢,飞快掠向郊外,寻觅山林草木间凝结月华的灵露。
次日,我送尚清去学堂,我新近亦置办下了这新车驾,无需再借用淮少爷家的车。
尚清登车,忽然问我:“根叔最近在制新的香?味道很好闻,与以前的都不一样。什么人订了此香?”
我以为将香味遮掩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闻出,便道:“老奴只是随便调调看,非客人订的。”
尚清唔了一声:“我觉得此香甚好,我很喜欢。”
我笑道:“多谢少爷夸奖。老奴十分开心。”
当夜,香成,我将其装入玉盒,再脱出原身。
淮聆躺在屋顶的云上,瞥了一眼我,轻哼一声,却未言语。我匆匆向他一礼,顺风掠向城外。
月在中天,浅淡清辉映照河边仙影。
我落到近旁,取中怀中玉盒。
“这件薄礼,相赠与君,望勿嫌寒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