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冰墨璃

9、广陵

　　山涛将我送给了他一生的挚友和偶像，嵇康。
　　龙章凤姿也好，天质自然也罢，我始终认为，太美的人，必成孽障。如同此刻的我，流光溢彩，却俗不可耐。
　　桑梓是思乡之树，最深沉的思念是不需要华丽夺目的外表的。现在的我若被悟看到，他一定会取笑：阿梓，你什么时候不当琴，而是做起门板来了？
　　可不是吗。我笑得讽刺，现在的样子，真像一块华而不实的……门板。
　　那么，那个嵇康呢，他是否也只是个沽名钓誉徒有其表的人？

　　见到嵇康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猜测全部都尘埃落定。从此便知，那个从杏林深处徐徐而来的白衣男子，是我一生都过不去的坎。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他一路长歌，黑发如瀑，飘然若仙。他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莫名让我想起高山上的松，枝叶嶙峋，身姿峭拔，那是站在神的高度才能拥有的，对凡尘蝼蚁的蔑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轻轻地吟诵着，知道这是山涛留给他的未尽之言：
　　卿本楚狂人，长歌笑孔丘。我知道以你龙凤之才，必不见容于世，恐怕不忍连累我。那么，我们日后自然天上地下两不相欠；
　　你做你的荆轲，玉石俱焚，我做我的高渐离，无缘相伴，只能为你击筑而歌，从此，天各一方。
　　他读懂了山涛的弦外之音，更读懂了那份更为暗潮汹涌的情感。如果真的一拍两散，山涛为何还将我转送给他？恐怕他也懂，只是明智地为自己留一份余地。
　　山涛，山涛，谁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今日，我方才知你竟然也是七巧玲珑心。
　　此生，嵇康无以为报。
　　他席地而坐，将我安置在他的腿上，一曲《广陵散》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分明看到他指尖沁出鲜血，点点滴滴，如同眼角止不住的泪水。
　　广陵，广陵，满座衣冠犹似雪，更无一人是知音。
　　那一天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格外飘渺而模糊，我依稀记得桃花潭水像他的眸子一般深不见底，一池桃花将他一袭白衣染成绯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广陵名动天下，可是，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仿佛整片潭水的冷气都倾注在我身上，一辈子都无法温暖。我终于懂得他的悲伤，那种曲终人散的萧索悲凉，那种开到荼靡的心灰意冷。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不是文人的装腔作势，只是因为五个字——高处不胜寒。
　　嵇康。我呢喃着这个名字，心下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