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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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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娘盯着对面那个两鬓染霜的长髯男人看了半晌,终于依稀从对方被胡子遮住的轮廓中看出了点儿熟人的影子,她迟疑着开口道:“秦郎?”
秦刺史闻言浑身一震,接着猛地将人揽入怀中,臂膀止不住发颤:“萱娘!真的是你萱娘!”
瞧着这架势,覃蝉暗忖,没想当萱娘阿姊和这当官的还是旧相识。
不过萱娘之前说她的祖父是有名的相士,那认识些达官显贵也很正常。
只是瞧着这刺史的这般失态,看起来并不像仅仅是寻常旧相识那么简单,莫非这二人竟还是亲戚?
这么想着覃蝉有些替萱娘她们高兴,萱娘如果有这样的亲戚,那只要这人在向唐王陈情时多帮她们说说好话,她们那劳什子诰命的事不就又多了几分把握嘛!
在坐其余官员心思则与覃蝉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一个个的早就练成了人精中的人精,瞧着使君这副情态,料定了这妇人和使君之间必是有昔情。
顶头上司的瓜可不好吃,窥见上官私隐已是犯了忌讳,更遑论这般缠绵悱恻的陈年旧事。
不过片刻功夫,有人坐立难安起来,偏偏这又正好是公堂断案的当口,连个尿遁的由头都不好编。
就在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之际,秦刺史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一番话惊雷似地炸开在众人耳边:“八年了啊!萱娘,自你去时已经过了整整八载春秋!”
“那日黄昏你刚和我大吵一架,入夜我去寻你时你人便不见了。初时我只道你负气回娘家去了,连夜叩开岳家大门却只得了句‘不曾归来’,后来我踏遍三州六府,竟连你一片衣角都寻摸不见……”
“彼时二娘尚在襁褓里啼乳,大郎天天哭闹着要找娘。我遍寻不到你的人,心如死灰下,只道是……只道是你怨我耽于书画荒废仕途,恨极之下狠心抛下我们爷仨……只好对外称你是……是过世了……”
说着说着,他呜咽声越发悲怆,胡子沾着眼泪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怎知卿竟遭此大厄!”
“你受苦了啊萱娘!如今、如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罢将人死死按在怀里,仿佛要将怀中人嵌进骨血。
这下悬在众位官员心头悬着秤砣终于“咣当”砸落,要命,这妇人竟是使君的原配,这这这……这瓜哪里是他们能吃的嘛!
既然事涉刺史家事儿,那这事儿便不好任人围观,有机灵的属官已经回过了神来,朝底下的不良头递了个眼神,让他先去把衙门大堂的门关上。
有憨直些的还在盯着刺史和那妇人看。
心里腹诽着,使君的这句“你受苦了”道真说得不恰当。
单从面相上来看,这妇人看起来还是一派青葱模样,而刺史他老人家则已两鬓霜白,两人杵一块儿,乍一看还以为是父女。
说来也是稀奇,这群妇人年龄最大的都是能当人祖母的了,可一个个的看起来却不显老态,从这点看那猨君倒真算得上厚待她们。
覃蝉要是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定然会嗤笑他们蠢,死猴子那是厚待这些阿姊吗?分明是为了生孩子魔怔了才天天精心“呵护”他的“炉鼎”们。
不过覃蝉自然是不会知道他们想法的,她现在正盯着萱娘打量。
这人竟就是萱娘的丈夫?
覃蝉偷偷抬眼去看萱娘,见她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眼前的不是阔别多年的丈夫。
覃蝉能在猨君眼皮底下卧薪尝胆那么多年的人,能将境遇各异的妇人们聚作一团,能取得对方信任拿到宝库钥匙,能洞悉其弱点设下相应的计谋,能动手时好不拖泥带水。
如此有勇有谋,能忍善智,当真是苏武、韩信一般的人物。
要她来评,斩妖一事能成,最大功臣当属萱娘!
刚感慨完,覃蝉就见萱娘像对待孩子一样拍了拍秦刺史的背,“多大个人了,都还这般作态。”
“萱娘……”没想到这话却让秦刺史哭得更起劲儿了。
瞧着秦刺史这埋汰劲儿,覃蝉觉得有些辣眼睛。
等了好半晌他终于肯停下来了,回神后见个獠女正不错眼地盯着他,忍不住老脸一红。
他这想起正事儿,又回了堂上,招呼了人去后堂。
很快,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仆从后堂跑了出来。
那管家模样的老仆看到萱娘时也愣住了,直到被秦刺史一叫这才回过神来。
他恭敬上前行礼,“郎主。”
视线还是忍不住偷偷朝那面容八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先夫人看去,当真是怪哉!怪哉!
秦刺史瞪了他一眼,吩咐道:“快去!快去把大郎君和二娘子接来,告诉他们,他们母亲回来了!”
听到孩子,萱娘面上也不见什么异样,在过去苦等无果的几千个日夜里,她的心性早就被磨平了,眼泪早都流干了。
她只是重新对着上首的人一叩首,重新递上账册,“这是猨君库房的账册,还请使君过目。”
秦刺史让人将萱娘扶了起来,接过账册,翻了几页,却越看越震惊。
这家产可当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合上账册,抬眼扫看堂下诸人,忍不住道:“你们当真要捐出七成?”
“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轻轻颔首,于公于私他都是愿意促成这桩事的,于私这对萱娘有利,于公事情发生在他的治所,促成了这件事儿报上去也算是他的政绩。
“好!列位贞妇守志不移,轻赀重义,倾囊输帑以济国用。本使即当具表申省,录其淑行,奏请天阙降敕褒显,树阙闾门,永光彤史!”
话音刚落,管家从后堂跑了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郎主,人带来了”
秦刺史朝他颔首,管家随即朝后堂一招手。
接着就见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两个孩并两个仆妇走了出来。
妇人一身妃色绫衫上镶着退红绢边,碧色单丝罗裙在行走间隐隐泛着水光,几粒东珠穿成的耳坠子自耳上垂下,整个人看起来像朵新苞含烟的荷花。
她左手边是个扎双鬟髻的小女童,正被个穿着茶褐色交领半臂的仆妇牵着手,右边穿一件青碧色坦领半臂的仆妇怀中抱着个奶娃娃。
后面还缀着一个看起来不情不愿,脸色很臭的十来岁少年。
在见到妇人的刹那,秦刺史面色有点儿不自在。
那牵着女童的仆妇在看到萱娘的一瞬间,立马松开女童,飞奔上前,抱着萱娘痛哭:“夫人!你终于回来了夫人!”
听了那仆妇的这声夫人,那年轻妇人脸色有一瞬间僵住,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带着孩子们行至萱娘面前,“妾身见过姐姐。”
又将那两个傻站在自己身侧的孩子轻轻向前推了推,“大郎,二娘,快见过你们娘亲。”
上首的秦刺史瞪了管家一眼,用眼神问到:“你怎么把夫人带来了!”
管家则同样用眼神回道:“夫人听了自己要跟着来的,我拦也拦不住呀!”
秦刺史心底叹气,这妇人是他两年前耐不住长辈劝说娶的新妇,两个月前才为他诞下个孩儿。
虽不如萱娘少年夫妻,情比金坚,但茹娘和他到底是夫妻一场。
秦刺史叹了一口气,朝那妇人问道,“茹娘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那年轻妇人绞了绞手帕,咬唇,扯起个勉强的笑:“妾身听闻姐姐回来,特地带着孩子们前来拜见。”
她现在整个人还有些恍惚,管家来传话时她正带着两个小孩看弟弟,听到消息后她整个人都懵了。
她心中慌乱,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缘由,回过神来后就已经让乳母抱着孩子一起跟了过来。
若不是秦朗多年前救了她,害得她一颗芳心暗许,再加上家里两个孩子也是乖顺识礼的。
她年纪轻轻的何苦上赶着给人做填房?
她尚在闺中时就听闻刺史对原配夫人情根深种,纵使对方过世多年不愿另娶,她原是想着死人总是争不过活人的。
可如今那死了八年的人竟好端端的回来了,早知如此……可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卖……
她回来了,她又该如何……
这么想着她竟有几分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那俩孩子被茹娘一推,却仍旧定在原地,不愿上前相认。
年级小些的女童是因为从记事以来便被告知自己亲娘死了,继母又待她很好,早把继母当成了亲娘,如今又冒出个亲娘来让她如何能适应。
年长些的少年郎则是因为对母亲怀着怨恨不愿与其相认,和妹妹不同,母亲离开时他已经记事了。
他知道母亲没死了,她刚走的头两年他总是哭闹着找母亲。
后来还是祖母不忍心,告诉了他,他母亲是因为嫌贫爱富抛下他们父子三人寻富贵去了,自此他便对母亲彻底死了心。
秦刺史见两个孩子这般有些挂不住脸,他将脸一板,指着萱娘对孩子道:“大郎、二娘愣着做什么,平日教你们的礼数呢!见了亲娘为何不拜!”
小姑娘被父亲一吼红了眼眶,别别扭扭地上前对那个像个女道士一样的妇人叫了声娘。
少年则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并不理人。
秦刺史见儿子这样想发火,但还是忍了下去,他朝萱娘讪讪开口打圆场:“萱娘,昭儿这孩子就是太久没见你,过两日便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打小就是这臭脾气。”
萱娘却看得很开,淡笑着道,“没事,毕竟我与他们多年未见。只是没想到如今都长得这般大了。”
如此这般,不是她梦里千百个重逢场景其中之一罢了。
她想逃出来也不全是为了丈夫和稚子,更多的是因为她心有不甘,她不甘心只能被关在方寸天地里给人伺候枕席。
但显然那冷面少年对萱娘的宽容并不领情。
见局面僵持,秦刺史干咳一声,岔开话题,指着那年轻妇人介绍道:“萱娘,这位是茹娘,是……是我如今的夫人。”
“不知你尚在人世而另娶,确是我之过。依《唐律》当处徒刑,我自当上书刑部自劾其罪。至于同茹娘的婚事……既属‘有妻更娶’,依律当为无效。如今你既归来,你我二人就仍是结发夫妻。”
说着,他又安抚地看向茹娘:“然茹娘为秦家延续宗嗣有功,断也不能令她无端被弃,我会在奏疏中陈情,请以侧室之名留其入户。”
茹娘虽然早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了,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冷脸少年见状当即发作起来,“父亲当真昏聩!母亲哪点儿不好,你凭什么将她贬为侧室!”
说着他又恨恨地看着萱娘,“弃家求荣之辈,如今见秦府门楣高了便又想来攀缠!”
茹娘忍不住扯了扯他衣袖。
他回头朝茹娘叫了声“娘”,然后安抚:“娘你放心,我只认你一个娘,她想当我娘做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