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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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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央睁开了眼。
身下的床榻很软,屋中墨香未干,混杂着高雅的兰香飘散开来。
他按着额头起身,头还有些昏沉沉,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事。轻轻闭眼复又睁开,太阳穴一圈一圈的尖锐感,迫使他低头缓了一缓。
刚想起榻,一道铁索音响起,嵇央怔了怔,随后便看见两条玄铁所制的链条锁住了他的脚踝。
他试图扯了扯,锁链那头穿墙而过,长度只够他在这间房里行走。再回想起昏迷前的遭遇,嵇央很快在心里有了结论。
抓他的人身手不凡,有备而来,若是嵇琰一党的余孽,犯不着只是锁着他而不要他的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背后主使既然敢在嵩都地界如此狂悖行事,要么彼此牵连甚深,不能闹出人命,只能暗算他出一出气,故而把他抓来了这里。
嵇央端坐在榻边,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琴棋书画样样俱全,从房梁悬挂下一幅幅山河画帘,床边垂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
月台外更是美得不似人间,花海隐在烟雾缥缈之后,如波如浪地延展开,花影簌簌,好不浪漫。
嵇央垂下眼冷静得不像是囚犯。
他不急,既然抓了他,总会有人出现。
好巧不巧,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嵇央淡然掀眼,透过绡纱罗帐,他看到一道绰约的身影映在帐上,走动的每一步裙摆都如涟漪微漾。
嵇央所认识的女子不多,要说谁留给他印象深刻,他会第一时间想到一个人。
吕妙戈。
但他很清楚,这种深刻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因为彼此的关系,无法避免地有了交集。
正如他也没想到,把他抓来这里的人是自己的未婚妻。
吕妙戈好似没看到他脸上的惊讶,走近他道:“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嵇央还是感到一丝荒谬,目光冰凉地打量着她,“吕姑娘此举何意?”
他和吕妙戈虽然不熟,但也没仇,因为小时候的婚约彼此见过几次,每次也都是打了个照面,说了些场面话,说是未婚妻,难听点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嵇央不记得自己何时开罪过她。
山海阁富可敌国,吕妙戈身为山海阁大小姐,名头很响。千百年来,风花雪月是世人最热衷的谈资,吕妙戈的风流韵事更是名闻遐迩。
他偶尔听到过几次,自己的未婚妻和别人如何花前月下,缱绻情深,通常他都是笑而不语,并不在意。
他们之间除了那纸婚约,从无感情,彼此相敬如宾。吕妙戈和谁两情相悦都与他没有关系,不在乎所以也不受其它流言蜚语的影响,与吕妙戈联姻是强强联合,巩固势力罢了。
后来接触过几次,让他清晰的认知到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大约都有点怪脾气。
只是没想到她脾气会怪到用锁链囚禁自己。
吕妙戈气质婉约,神态自若,对嵇央的敌意置若罔闻,她漫不经心开口:“嵇央公子一向贤德仁厚,声名远播,待人接物从不有失体统,真是让人佩服,怎么会如今被人铐在床头,一点脱身之法都没有。”
嵇央和她对视片刻,那双眼睛如墨玉一般,往常温润的色泽褪去后里面没有一丝温度。
偏偏吕妙戈笑意盈盈的眼中更显潋滟温柔,她指尖捻起胸前垂落的长发,“我猜,你想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我会冒着得罪嵩都王室的风险也要绑架自己的未婚夫,就不怕嵩都会降罪山海阁?”
她说完神态悠闲地在他对面落座,门外侍从穿帘入户,添上香茶和食物,吕妙戈撑着腮,眼光很直接地打量嵇央。
她这位冤种未婚夫向来清高自负,世人夸他玉质高洁,宅心仁厚,对待上位者和底层民众一视同仁,从不摆架子,散发着圣父的光辉照耀着每一个人。
吕妙戈每次听到都很乐,一边想世上真有这种人?一边得出结论,可不,堂堂嵩都未来圣帝居然能忍受风流成性的未婚妻,并毫无怨言地要和她拜堂成亲。
这份胸襟,怕是以后妻子在外面有了外室,他也能很积极地把外室接进府里去。
联姻就是这点好,彼此都是看中对方的势力,互相助益,哪怕没感情也能睡到一块儿。
可吕妙戈天生不按常理出牌,嵇央表现得越冷静,她越想打破他的从容,尤其是,他毫不避免娶她只是因为她是山海阁的大小姐,想要利用她的心思太明显。
吕妙戈心气高,看不惯嵇央一副谦谦君子沽名钓誉,又当又立,既然双方婚约已经板上钉钉,那由她来检查一下未婚夫的身体这不过分吧。
她这么有恃无恐自然是看准了嵇央需要山海阁的助力对抗宗派,不会跟她撕破脸皮。
两人好半天没说话,嵇央没有半点紧迫,他也看准了吕妙戈不会对他下杀手,但她笑意悠悠,目光在他身上梭巡,看得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嵇央等她打量了够,这才开口,“山海阁和嵩都的紧密合作若是让吕姑娘不喜,嵇央愿意禀明缘由放弃这段旧年婚约。只是事发突然,请吕姑娘给在下一点时间,毕竟双方多年牵连甚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分割完,这次的事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相信吕姑娘也不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或许是刚醒来,他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但语调柔和。吕妙戈执起茶盏,微微一笑,“嵇央公子胸襟广阔,照理说我应承了你的意,从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她迟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但山海阁和嵩都向来交好,你出此下策只是为了成全我?那不好意思,抱歉了,婚约对山海阁有利无害,我为什么要因为不喜你这个人而放弃那些利益?无论在哪里,钱权交易都是这个世上最牢靠的关系,婚约只是踏脚石,公子你说是不是?”
嵇央若有所思,看来这位大小姐并不像传言那般沉溺风月,思路很清楚,还颇有些寸土不让的意味。
“既是如此,吕姑娘抓我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这就是山海阁的待客之道?”他轻轻掂了掂链条。
吕妙戈立刻笑容可掬地说道:“哎呀,这不是见公子风仪神秀,令人心折嘛,这翩翩风采不赏玩一番岂不遗憾。听说公子于男女之情上守礼克己,我呢,想和你玩一个游戏,若是你能忍着在我亵玩下不发泄出来,我就放了你。”
嵇央立时睁大眼睛,似是不敢置信那些污言秽语会从吕妙戈嘴里说出来,他知道她情人很多,很多事都已经司空见惯。
但嵇央从不沾染男女情事,更不喜欢露水姻缘。他洁身自好拒绝了所有心仪倾慕他的人,皆因他认为,不管他将来要娶的女子是何人,她都有权利得到完整的他。
而此刻吕妙戈轻佻的话让他羞于往下想,愤怒的同时还觉出几分屈辱。
嵇央淡漠地撇开眼眸,“请姑娘自重。”
吕妙戈走到他身边,清淡的兰花香凉悠悠的,像是若有似无的清风拂过身体,嵇央姿态端雅挺正,皎洁清逸的面容,唇紧紧抿着,眉目间隐隐有些冷色。
她挑了下眉,试图再次恭维他,“行,是我考虑不周,主要是嵇央公子天人之姿,你这样的身段实在难找……”
可这样的恭维话对他完全没用。
“哪怕吕姑娘不喜在下,决然悔婚,我都觉得情有可原,也并不生气。”嵇央慢慢将视线落在她脸上,沉声道:“可你绑架在前,羞辱在后,这事的确不太厚道。”
吕妙戈略一点头,“哦,那你想要怎样?我不是给你道过歉了?”
嵇央胸膛起伏一瞬,面色不改,“婚约若还作数,他日……”他似乎难以启齿,看着她,吐字清晰,“名正言顺时,姑娘可以尽情。”
这不就是缓兵之计,当她傻。
吕妙戈眨着眼睛问他,“咱们先做夫妻再行礼,不行吗?”
嵇央眸光一沉,寒声道:“不行。”
“所以嘛。”吕妙戈看了一眼锁链,“我这不是不得已吗,不过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嵇央公子,再次诚心向你道歉,此事虽然是我理亏,但到手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的道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如果你能忍住,我会立刻放了你。”
嵇央拒绝了吕妙戈,言士可杀不可辱。
吕妙戈没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她最后离开时的眼神意味深长,嵇央压下心中的不适,重归安静。
他一直打坐凝气,屋中若有似无的芬芳气息令人有微妙迷乱。
时光一分分逝去,光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月台外斜透进清淡的月光,光影之中,帘上一副美人图像是活了一般,从图中走了出来,身姿翩跹,轻撩春衫。
那美人走到他跟前,纤手轻轻抚上他胸膛,在更要往里探时,嵇央霍然睁开眼睛,同时钳制住了那只手。
窗外夜空如镜,明月高悬,一株樱花在窗前盛开,花雨纷纷,飘进窗来,盈盈落在地面。
此刻美人俯身下来,朝着他拈花微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瞧,今晚这花似乎也在为我们做媒介。”
他们离得这样近,一伸手就能拥抱的距离。
嵇央以为是幻觉,但眼前人身上那股清雅的兰花香真实得让人迷醉。
“吕姑娘,在下还是那句话……”
“我知道啊。”吕妙戈打断他,将那朵樱花放在他掌心, “我知公子有自己的底线准则,造成今日这种局面你心里恐怕也烦透了我,觉得我拿你当寂寞时的消遣。”
她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嵇央不自在地缩了缩手,长眉微微拧起,认真注视着她。
她的脸隐在轻柔的月光中,一双眼睛润泽晶莹,线条柔和优美。大多数时候这双眼睛脉脉含波,而此刻却专注深邃,有潋滟光华流转其中,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恍似沉入秋水,永无轮回。
嵇央眼睫一垂,松开了手,“我失踪的消息王庭会很快得知,现在恐怕也开始了行动。吕姑娘若不想被牵连其中,现在还来得及,毕竟挟持嵩都殿下的罪名可不轻,一般人承受不起。”
吕妙戈笑出声:“公子何以这般天真,我既然有办法藏着你,自然也有办法不落人把柄。况且……”
她慢慢凑近,眼睛看着他,手却覆在他掌上,掰开他紧握的手指,露出掌心那朵樱花,“不要紧张,你一紧张,花就碎了啊。”
他垂着晦暗的眼看她。
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说完后面那句话,“公子应该也不舍得定我的罪吧。”
嵇央从心潮澎湃到镇定不过一瞬间,方才的别扭和不适在这月色正好的夜里被抚平得莫名其妙。
若有若无的亲昵也好,那在他鼻端盘旋的香气也罢,似乎都在恰到好处地把他推向另一个世界。
好似他不答应她,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在等着他,嵇央活到至今,遵循着端方守礼,严于律己,一言一行无可挑剔,万不能行差踏错,放纵释意。
有时候压抑得久了,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人,而是被操纵的木偶,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相反,更恐惧被人打破这种平衡。
此刻他看着吕妙戈,就像看着来拆解木偶的刽子手。
“那倒不一定,有时候人逼急了,会做出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情。”他在温和地警告她。
吕妙戈眼睛亮了一瞬,“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想看看你失控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吗?”
“你说呢?”嵇央很平静,平静地看着一片花瓣从窗外吹进来,落到她的锁骨处,再顺着微微凌乱的衣襟滑进去。
“到底是怎么样?”吕妙戈靠近来,鼻尖就快要碰到他。
嵇央侧脸避开,手掌紧张地蜷缩起来,想到什么,又慢慢松开,“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永远不会被人影响到失控,那些令人丧失理智变得疯疯癫癫的人和事,嵇央一概不沾。
没想到吕妙戈并不知难而退,反而轻声笑了出来,“公子当真要将自己逼进牛角尖,而不打算换个思路?”她边说边将手压上他手背,感受他血管的搏动。
“男欢女爱是这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事,公子却将它看作洪水猛兽,懦弱胆小到碰都不敢碰。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要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惧,战胜它才能做到胜券在握。公子迟迟不敢踏出这一步,看来你也不过尔尔,将来铁定会吃大亏的。”
她一番话添油加醋颇有些颠倒是非之风,嵇央弯了下唇,饶有意味地反问:“所以吕姑娘懂得这么多,你那些情人是否都是这样被你迷惑的?”
吕妙戈摇头,“非也,我只对你这样过。”
气氛又静下来了,嵇央太执拗,吕妙戈只能退让一步,“这样吧,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除了放了你。”
是一招以退为进。
嵇央也不客气地提,“离我远一点。”
至少别靠得他这么近。
“不可以。”吕妙戈忽然攀上他的脖颈,差点就要碰到他的唇,“再换个要求提。”
嵇央身躯僵硬了片刻,逼近的兰花气息仿佛缠绕进他身体,让他不受控制心狂跳了一阵。
那朵樱花还是被他紧紧握在了掌心,花没有碎,但以后会枯萎,皱缩褪色,再烂进地里。
他忽然想寻一朵花果腹,但其实,人也可以。
吕妙戈没有错过嵇央脸上每一瞬表情,此刻被她搂住的男人暗沉地盯着她,墨玉的瞳孔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黯色中更显出了几分氤氲深幽。
这样的眼神不像他了,在吕妙戈的记忆里,嵇央是温文尔雅的王室子弟,正因为他的纯情才让她有了兴趣,把这样的人逗弄得面红耳赤会让她感到很有意思。
若能把他拉入欲海深渊,看克己复礼之人变得混乱不堪,跌落神坛,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那就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了。
“吕妙戈。”
她回过神,听到他叫她名字,“啊,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玩弄我?”嵇央唇角露出淡淡笑容,冰凉嘲讽,“把一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你万劫不复,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很有成就?”
吕妙戈听出他话里的挖苦和嘲讽,一点不受影响,莞尔道:“没想到我这点心思也被你看出来了。”
她毫不心虚地承认,嵇央的心忽然沉了一下,立刻就要扯开她的手,倨傲如他,自然不会允许被人这般羞辱。
但她又忽然笑盈盈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指尖捻起他垂落的发丝,绕了一下,“生气啦?如果我说不是,你又会说我虚伪,欲盖弥彰。这样吧,你换个角度想,为什么我不玩弄别人,偏偏只玩弄你,还不是因为你特别嘛,我喜欢特别的人啊。今后我们是要长相厮守的,提前了解一下对方,我想先知道未来的夫婿各方面是不是正常,这有错吗?”
吕妙戈语气真诚温柔,没有半点逼迫人的意味,态度好到让人生不出拒绝。
嵇央不是傻子,明白她在混淆视听,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还把他变成了不占理的那方。
他任由她玩他的头发,低垂着看她,许久,长出一口气,“那你想要怎样?”
听他妥协,她立刻抬头,不小心撞到了他下颌,他还没什么,她就已经摸上来了,“抱歉,疼不疼?”
嵇央耳根有点烫,忽略那点微麻的感觉,“没事。”
吕妙戈动作幅度有点大,一不留神就被她推倒在榻上,她趴在他胸膛上方,笑着的时候眼型微弯,让他想起方才滑进她衣襟里的花瓣。
他眼眸幽深如黑海,脸颊却如火般烧了起来,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吕妙戈的那年。
那是个春日午后,她穿着浅青色的纱衣,裙裾曳地,白色披帛轻轻扬起,身姿纤细轻灵,宛如一枝初发的兰信。
他在长廊的这头,看着她走过来,心想,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和世间普通男人一样,对今后会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会有所好奇。
他想要不要上前跟她说点什么?可他从未和姑娘单独相处过,内心的忐忑紧张致使他不敢轻举妄动,怕会有所唐突。
直到她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下颌,就越过他走了。
于是他想象了数次的开场白就在她的疏离冷漠中悄然溃散,她的面容似乎还在他眼前,人却已经与他分隔开来。
说来奇怪,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那张脸,偶尔想到时,会如同寂夜中绽放的烟花短暂呈现。
而今夜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不是那短暂的烟花,他的未婚妻有着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这一点他很早就心知肚明。
但他也知道,那不是爱情,而是对自己未来伴侣的关注和上心。毕竟一见钟情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事情,至少他不相信。
想着自己曾经落空的期盼,嵇央认真地凝视着她,“你想清楚了,这件事若发生,我不会再与你解除婚约。”
吕妙戈并不喜欢他,他很清楚,若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今后后悔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给过她解除婚约的机会,要及时收手还是继续,选择权在她手上。一旦木已成舟,嵇央不会再给她半分回旋余地。
他等着她的选择,吕妙戈却只笑笑说,“你好认真哦。”
他想劝她慎重,且他并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和她那些情人不一样。
本意是想说,不要来招惹他,他其实并不是表面上这么光风霁月的。
但不知为什么,嵇央最后什么也没说,在那双唇压下来时他鼻端嗅入那悠远的芬芳,带着令他心惊的意味,直到唇上传来轻微的痛感,这才恍然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
他眼睛半闭,长睫低垂着,手臂圈了上去,将她揽进怀抱里。
呼吸之间,翻滚着星星点点的欲。
他忽然很想知道滑进她衣襟的那片花瓣在哪里。
那就找,找到时,揉碎了,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