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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Tw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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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云暮,再过三天就是段湘及冠的生辰了。他有些心神不宁,毕竟冠礼极为重要。
礼成后,他就可以实现多年以来的梦想了。他会凭着一身武艺仗剑走天涯,在江湖中惩善扬恶,匡扶正义,活成话本中的“侠客。”
不知为何,这一次梦想成真离自己那般近,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别的画面,可是太过模糊,他没能看清。
院门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打开,沈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段湘毫无察觉,一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溶在墨紫色的苍穹中,他才堪堪停住指尖一泻千里的剑气。
“你都练了一天了。”沈沐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垫上了一层丝帕,里面放着一碟子精美的糕点,和两壶酒。他把竹篮放在石桌上,袖子随着动作而滑落一截,露出劲瘦的小臂。
段湘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虽然这段时间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他还是未曾想到这成天挤兑自己的小师父会主动来看他。
他之前似乎没有很仔细地看过这人,不得不说沈沐生的其实极好,从小练武竟只在他指尖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经年累月的晒着,肤色却比他自己还白上几分。
繁光缀天,接汉星落,朦胧的月色撒下一地斑驳碎影。段湘确实有点饿了,桂花糕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散,像这温柔似水的春夜一样,余韵悠长。
沈沐坐在他对面,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了小猫。哦,已经不能称作小猫了,它现在吃成了一个爆炸的糯米团子。
还是水放多了,煮久了膨胀了的那种。
段湘静静地看着沈沐在那里撸猫,恍惚间觉得,他最近好像不太一样。有些地方变了,段湘隐约意识到,沈沐身上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什么呢?
段湘想不出来,连同他刚刚浮现的画面一样,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差一步没有想透。
祭了五脏庙,段湘拿出一壶酒,刚想给自己满上,沈沐却先他一步拿起了另一壶酒,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极大的碗。
“听说萧峰萧大侠当年与大理镇南王世子萍水相逢,一连十八碗酒下肚而面不改色。阿湘,我们不醉不归!”
一股豪气自胸中奔涌而起,段湘感觉他仿佛真成了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在和英雄豪杰们推杯换盏,兼而路见不平,成就一番千古美名。他们踏过的路,谓之江湖。
可惜,对于他一个未来的王爷来说,这样的江湖,多少有点虚无。
赶走莫名的情绪,段湘拿起碗,一饮而尽。
甫一入口,浓烈的辣便霸道地侵占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这温热的液体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一般温润,它接连绽放又迅速陨落,由身至心都烙下深深的印记。而在把酒再次倒入碗这短暂喘息的时间,那能点燃一切的轻狂才略有平息,积淀出了醇厚,细品时还泛着点甘甜。不过这只是岁月磨砺下的假象,新鲜入口的佳酿啊,又是那么肆意张扬。
段湘意识已有些混沌,隐约间觉得,这酒才是真正的沈沐。
他不是端方雅正的牡丹,亦不是芝兰玉树的雪莲,他只是他,是在熊熊烈火焚烧中绚烂的玫瑰。
而另一边沈沐则灵台清明,如果段湘没有酩酊大醉,很容易发现对方的破绽。
石板地上已尽是水渍,犹如一道清泉汩汩流出。他是在使用六脉神剑的功夫,使酒水按着六脉神剑运行的真气路线,从小指之中将其缓缓排出。
沈沐拄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段湘。少年人青稚的眉眼已经渐渐长开,他主要随了王妃的模样,英气又不失标致。想到王妃,他微微叹了口气。
王妃自打他进府以来就一直对他很好,处处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待,对外更是宣称他是王府高价请回来教世子习武的小师父。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王妃。经过这一晚,王妃她……也会很失望吧。
只能以后再想办法弥补了。
“师父。”
猛然从思绪中抽离,沈沐震惊地看向段湘,害怕自己药量下得不够。
段湘的眸中盛下了一片海,眼底是令人沉溺的温柔。
“师父,我马上就快及冠了。”他歪歪头,“等我及冠的生辰那天,你能不能不跟我爹娘坐在主位啊。
我想让你坐在最靠近擂台的那一排,这样的话我下来,第一个就能看到你。”
沈沐愣住,刹那间他心里漫上一点若有若无的恐慌。
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冒进了?
也许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不喜欢自己。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你现在没在生气吧。”段湘垂下眼皮,讲话很慢,但吐字很清晰,彰显着他思路的流畅。
“没。”沈沐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那就好。”段湘又倒了碗酒,“你总是无缘无故的生气,我怎么哄你都哄不好。”
鬼使神差地,沈沐接了句,“那还不是因为你总陪着程公子。”
自从他来了以后,你就不宠着我了。
“表哥?”段湘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表哥怎么了?”
你生气都是因为表哥吗?
那我以后少去找他不就好了…“嘶!”
沈沐毫不轻柔地把他薅起来,“夜深了,回屋吧。”
看,无论自己说什么,段湘都只能捕捉到他的表哥。他要是还不先下手为强,估计他下一次喝酒就是亲上做亲的喜酒了。
段湘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他整个身子一歪,好悬没给人砸摔了。沈沐原本紧张的心情都快被他弄没了。他扶着段湘进屋,先把段湘放在了柔软的锦被上,然后回身把门锁好。
“唔…”段湘逐渐开始发现不对劲,他身体里窜上一股浓浓的热流。他难受地把外衣扯掉,可那磨人的热意并没有消退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沈沐看到了段湘的反应,却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对红烛,放在桌子上后点燃。
他还是有一点贪心的。
既要正儿八经的名分,又要恩爱长久的感情。
宸王府固然与别的勋贵不同,而且他也有必胜的把柄,但出了这样有辱门楣的事,想光明正大的有一场洞房花烛是不可能的了。
他脱下白色的外衣,向段湘走去。
头痛欲裂的段湘模糊地看到一身艳红的大美人朝自己走来,大美人墨发如瀑,纤腰一束,他眼中满是真切的欢喜,皎似星辰,又灿若桃李。
这谁啊?
这不是沈沐啊,沈沐从来都是雪白一蓬的。
不是,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了亟待解决,但是我不能随便被人糟蹋啊,小爷也是有节操的好吗。
虽然跟他我也不算吃亏,但他也不是沈沐啊!
我要为未来的娘子守身如玉--虽然我没想好ta会是谁--但我要守身-嘶。
沈沐不知道段湘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都快亲上去了段湘还在走神,不满地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下咬的很用力,段湘的唇上都溢出了血丝。体内的药效愈演愈烈,他心理最后一根防线也终于崩塌了。
他翻身,把沈沐压在身下,不同于他动作的急躁,吻却是轻柔而绵长的。烛光摇曳,身下的大美人唇齿间倾泻出的低吟,缓缓吹响了他进攻的号角。
(名叫)耗子(的猫)在外面昂首阔步地走方阵,尾巴翘的高高的,一脸得意。早上主人抱着它说了好一会儿话,虽然它听不懂主人说的兽语,但它敏锐地感觉到,主人即将完成一项丰功伟业。
倏然,院子门口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进宝,表弟这么早就睡下了吗?”
“嗨呀表公子,这会儿都快到亥时末了,您天天攻书自然觉着早,爷平时都是亥时中就安置了。而且今儿沈公子来了,说要教爷再练练爷的一阳指,今儿晚上爷许是要和沈公子抵足而眠呢。”进宝一脸喜气洋洋,最近段湘和沈沐的关系融洽,心情自然也好,他也跟着人家傻乐呵。
程遥颔首,向院子里深深看了一眼。夜色的掩护下,院子里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猫叫传出来。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听表弟提起那位对布包令人匪夷所思的警惕,七窍玲珑心的程遥早已知晓了十之八九。以为那位怎么也会等生辰后再有所行动,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疯批的程度。
踱步回房,经过一方水池,程遥驻足,凝视着池底。他殿试在即,下一步就是入朝为官,天子最擅权衡之术,断不会允自己的近臣,去做宸王府的世子妃。
更何况……
其实只凭药酒,哪怕再烈,也并不足以使他会武的表弟动情。
池底的水破冰不久,又溶进了几缕月光,甚是清亮而澄澈,一如段湘看他的眼神。以及那一声声撒娇似的“表哥~”,却不存半分杂念。恍然,原来整场戏从头到尾,自己不过是台下的看客。
彼时这场好戏已唱到高潮部分,云锦的被子上被抓出深深的褶皱,或许是二人睡相不好,也可能是新盖的被太过柔软,那凌乱的痕迹久久不散。
月落参横,晶莹的露水一滴一滴聚到叶子的浅凹处。本是自然界一大美景,然而初秋更深露重,叶子一会儿便不堪重负,露水溢出些许,又很快再被灌满。
东方第一抹晨曦溅入水中,重把旖旎的气氛熬的滚烫。
天,终于亮了。
药效已经退了,但宿醉的影响还在,段湘依旧昏睡着。沈沐反而是率先醒来的那个,他怔然地望着桌子上燃尽的红烛,揣测着段湘醒来之后的反应。
他并没有等太久。
段湘费力地睁开眼睛,迟钝地接受着过大的信息量。
等他捋顺的差不多了,他不禁埋怨地看向沈沐:“这种事不应该是你情我愿的吗?你怎么能这样,你尊重过我的想法吗…你连定情信物都没给我…”
我还没想好未来娘子是谁呢,你就把我的贞洁夺走了。
世子委屈,世子不说,世子眼巴巴地看着世子妃,希望他能解释解释,或者干脆敷衍地哄自己两句。
沈沐沉默不语。
“说话啊!”段湘急了,他一边起身穿外衣一边压低声音吼道,“到底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现在我娘还在府中,过两天就是我的生辰,你也不能忍一忍,就非得这个时候吗…下药体验感也不好啊…你一天天在想什么…”
尾音渐弱。
如果沈沐稍微用脑子思考一下,他就会发现可怜的段湘已经把重点从他下药偏移到互通心意到时机到体验感了。
但沈沐只听到了前三个字,思绪就飘的无影无踪。
还要他怎么解释啊。
坦白自己喜欢他喜欢的死去活来,不惜用卑劣的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等段湘欣赏够了他的狼狈,再一脸痛惜地解释“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那份心思,我心里只有我表哥昨晚上咱们就当个意外十八年后我们从头再来?”
抑或是退一万步,被他的死缠烂打感动,索性放弃选择,坐享齐人之福呢。
段湘向来是个重视情分之人,他总是会纵容自己的。
然而此时,这般温厚在沈沐这里却极为刺心。
他沈沐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的怜悯。
他宁可毁了二人的情分,也不愿吞这碗夹生的饭。
“因为我过够了流浪街头的日子,我要保证我一生的荣华富贵,我要当未来的宸王妃!”沈沐尽量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可他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如果段湘稍微用脑子思考一下,他就会发现可怜的沈沐的谎言其实是非常拙劣的。
但段湘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就已经被劈的外焦里嫩。
他无比震惊地望向沈沐,“你说什么?”
最后一根稻草也砸了下来。
沈沐嘴角微微勾起,强迫自己盯住段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当世子妃,所以我来勾引世子了。”
“我成功了吗,夫君?”他把世子咬的格外清晰,而夫君二字却是轻飘飘地掠过,如一根羽毛擦过无风的水面。
段湘沉默了一瞬。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拢好外衣,走到箱笼边,把箱子一个一个搬下来,从最底下的箱子的最底下掏出了一根树枝。
指尖微颤,作为掩护的树枝外壳应声而落,在纷纷扬扬的碎屑中,通体翠绿,剔透晶亮的玉杖便显露了出来,赫然是那丢失已久的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
“去江南那趟没带你,是想给你个惊喜。”段湘淡淡地说,眼中一丝波澜也无。
“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我未曾及时物归原主,还望沈公子见谅。至于世子妃之位,在及冠的生辰后我自会禀报父王母妃,届时沈公子便可夙愿得偿。”
段湘微微低头,又迅速地抬头看向天边耀眼的阳光,忍不住嗤笑道:“也不枉公子处心积虑至卖身求荣啊。”
他狼狈地摔门而去。
蜷缩在门边睡大觉的耗子被摔门的声音惊醒,跑过去蹭段湘的腿,段湘把它抱起来,一脚把院子门踹开,消失在沈沐的视野中,徒留生锈的大门吱吱呀呀的晃。
沈沐收回视线,捡起掉落在地的打狗棒,轻轻抚摸着。
他自小是被师父养大的,师父是丐帮第十五代帮主,一次作为污衣派乞讨时,捡到了被父母遗弃的他。师父对他很好,教他习武,带他念书,丐帮的叔叔伯伯们脾气各异,但是对他都是无一例外的宠。
这样幸福的生活在他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
丐帮出了叛徒,他们勾结星宿派,妄图吞并丐帮。师父和众长老没有防备被下了十香软筋散,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们宁死不屈,死于卖主求荣的叛徒之手。而沈沐因年纪太小,未曾参加那场宴会,才死里逃生,凌波微步一顿漂移甩掉了敌人,最后支撑不住,伤痕累累的倒在路边。
再醒来的时候就进了宸王府,这一呆,就是十年。
全真教那帮道士虽迂腐了点,却最讲一个义字,他们集结了中原武林的正派人士,以及王府的侍卫,剿灭了贼人。丐帮元气大伤,打狗棒也不知遗落何方。不过好在根基尚存,这十余年又重新焕发了生机。不过因打狗棒遗失,丐帮帮主之位一直悬而未决,由地位较高的舵主分权相制。
江湖和朝廷不能有太多牵扯,沈沐便是不当世子妃,进宸王府呆了十年,若当上帮主,只怕难以服众。现在信物在手,他会托信得过的正派人士公正地选拔丐帮帮主。蛇无头而不行,丐帮作为曾经大名鼎鼎的第一帮派,终于又可以重振雄风。
夜阑人静时,他多次梦回师父惨死的那一幕。他培植的手下也一直在寻找打狗棒,未果。这根打狗棒对他实在意义非凡,他却鲜少挂在嘴边,唯恐被有心人听了去,反倒增大寻找难度。
未曾想,段湘却一直记念在心里。
他离开时凛若寒冰的眼神刮过沈沐的心,他当时并未如何在意,只觉不甚疼痛。然而伤害确实产生了,创口不大,却一直在渗血。待他恍然惊觉,心中已是空荡一片。
悄无声息的恐慌缠住了他,他烦躁地甩了甩袖子。反正名分已经到手了,大不了……他以后慢慢哄就是了。
段湘抱着猫团一溜儿出了院子,心里的火气也慢慢平复了一点。昨夜虽说他凭着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仍是经不住药酒的效用,辅之少年人血气方刚,在解了药效后食髓知味,又是两次被翻红浪,折腾的确是有些狠了。
要不要给他送个药去…
段湘嘲笑着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沈公子神通广大,那种药都能弄来,遑论治外伤的药了。说不定那打狗棒,也是自己多管闲事,反倒耽误了人家。
他要当的是世子妃,跟他段湘可谓没有半分关系。不是宸王,还可以是魏王、宁王。
又不是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还真巴巴的以身相许了。
贱的慌。
这三天,段湘披星戴月地习武,以此努力不去回忆那一晚的荒唐。可惜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三天来怒火倒是随风消散了些许,可一旦他有片刻空闲,两人过往的点点滴滴就霸道地侵袭了他的脑海。
他视若珍宝的青梅竹马的情分,原来是迷惑他的伪装。他费尽心血筹备的礼物,对方已然是唾手可得。甚至那样的耳鬓厮磨,那样的软语温存,都不过是沈沐计划中一个冰冷的步骤。
三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