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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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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x友友,年下
住在村子里的小孩儿基本上不穿鞋。脚踩泥巴地,一手插着秧,泥巴地里有蚂蟥,附在脚上吸血狂。后来,村里不插秧,改种甘蔗什么之类的带动全村人发财致富,我们家就是那会儿离开村子的,那时候,我六岁。
六岁之前的记忆,我是记不太清楚什么。我妈是城里人,我爸是乡下的。我妈嫁过去后就一直受到我爸村里人的排挤,我妈虽没在意这个,但她还是让我少回乡下去,少听一些那边的话,所以我至今还不会怎么讲乡下话。
我爸死后,我妈就带我回她老家那边住,那里有很大一片海,一望无际。
我妈说这里原来是湖,后来有个村里人溺水了,为了捞尸,抽干了水,结果没捞着,过了几天下了一场大雨,湖变成了海。我问了许多问题,譬如,这湖是怎么变成海的?中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村里人溺水?尸体漂了那么天为什么会发现不了?她也讲不清其中缘由,只是对这件事情变得莫名烦躁起来。
我妈烦我,不愿回答我的疑问,以至于,我每次看海的时候都会想,地球是圆的,这海的尽头一定是瀑布,尸体顺着瀑布再次回到了地面上,就这样,尘归尘,土归土,溺水的人最终还是回到了一切的尽头。
我想起我爸的骨灰是埋在老家的一处傍水的山头上,那是他的田,也是他的归处。这些年来,我一直和村里的人不太亲近,因为他们都不太瞧得起我,不太瞧得起我的父母,毕竟我妈也不是村里人。
不是村里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觉得是不重要的,只是时间过得越久,难免觉得有些意难平。
以往每年我们回乡,三十前夜要先回我爸那儿去看看他,再去外婆那儿。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一个一不懂事的小屁孩,变成了一个大一点儿稍微懂点事的屁孩儿。我们和乡里人的关系依旧糟糕,他们还是瞧不起我妈。
初一回外婆家,我妈总是忧多过喜。
外婆有时会说:“杜娟儿啊,找个人嫁了吧,一个人太辛苦了。”
我妈听后特别不高兴,非要和我外婆掰扯一番,我就会乘机跑出去,外公听到我的声音,从房间里跑出来,站在楼道里冲我喊道:“友友啊,跑慢点儿,你上哪去啊?”
我说:“我找大海去。”
大海是谁呢,他是我朋友,要比我小两岁。我喊他二海,他说他叫大海,不叫洱海。我说是一二三的二,不是三点水的洱海。
大海就特别生气,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二海还是洱海叫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既没爹也没妈,况且,这名字还不是他爸妈给取的,一个典型的三无人员,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小时候的大海可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只会气嘟嘟转过身去地背对着我,不再理我。
等到他大了一点儿才会特别严肃、认真地告诉我:“这是一种归属感、认同感。”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父母的,我希望被你认可,被你记住,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模仿长辈们的口吻道:“那是当然的呀,我们家大海终于长大了,有出息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都有成长许多,回答我的疑问也开始变得和我妈一样一板一眼。
大海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也报以笑声回应。
他是我的好朋友,每次来这里都期待见到他。我有好多玩具和有趣事要和他分享,我想他也和我一样,看到我就很快乐。
也只有他不会和村里人那样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妈。
比较乐的事,是我们两个旱鸭子喜欢约在海边一起玩。
海对大海而言仿佛存在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只要在村子里找不到他人,去海边找准能找到,他在那里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他没有爷爷奶奶,靠着全村的百家饭长大,村民们对他谈不上有多喜爱,却也不是十分的讨厌他的存在。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
小时喜欢把“二”念“尔”来逗大海开心,大了点就会被大海拿这个事来逗我开心,说我发音不准确,不像一个城里来的,说我是个小村包,傻兮兮的。气得我扑倒他,骑在他身上挠他痒痒,大海怕极了,想要推开我。
我哪是那么容易被他推开的,我要比他大上两岁,所以我吃的也必然比他多,我利用他没有的这两年的脂肪压住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反过来被大海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正当我还在疑惑他什么时候变得力大无穷时,大海来挠我的痒痒,笑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我只能无力地推开他,笑得眼泪直流。
大海闹了我一会儿就放开了,他起身走向那片海,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我看着大海朝着那平静地海面纵身一跃,身体灵活地钻入水中,我愕然地望着,大海猛地从水面伸出头,朝我脸上吐了一口水,气得我拿起他的拖鞋砸他,大海跃出水面伸手接住了他的拖鞋,波光粼粼的海面反射着大海的身体呈现了异样的蓝色,双脚之间好像有层透明的蹼,像极了某种生物。
他朝我笑了笑,即刻钻入了海底,不见踪影。
我没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在岸边看着他游来游去像只自由的鱼,萌生出一丝的羡慕。
大海游累了才上岸。
他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隐约可见被衣物包裹下的身体。明明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生理构造,却因此好像产生了另一种别样的、旖旎的色彩,以至于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避免与他对视,像是犯了什么错。
我怕他冷,说要快点回家。他爽快利落地脱掉了自己的衬衣,白皙的□□上面布满了水渍,他的身体并不单薄,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我没法看他只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
他拧干了衣服里多余的水分,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肩上,伸出一只手揽过我。我们俩挨着很近,隔着衣服我都能感受衣物下炙热的体温,还有剧烈跳动的心跳声。我感觉大海和我不一样,或者是我和大海之间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为了掩盖掉诡异的气氛,我拿走他湿掉的衬衣,勒令他穿好的我外套,不许他有任何的反抗,大海有点不情愿地看着我,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埋怨。但我全都不管,我领着他回我家,从行李箱拿出我的衣物给他换下。
一月份的冬天,还是可以冻死一个正常人的,更何况像我们这样的小孩,他一边安静地换上我的衣服,一边委屈地看着我,好似是听我接下来会怎样继续骂他。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反驳我,安静地接受我对他的任何指责。
换好衣服之后,他说他要回去,我不准,硬要留他下来。他跟在我身后一起进进出出,看着我点燃木屑、点燃柴火,揭开大锅灶给他煮姜汤,默默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是终于发现我生气,大海才低声下气地说:“我错了。”向我不停地道歉,说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走回来路又不远,忍一下就好了。
我没空搭理他,他沮丧地低着脑袋说:“你别生气呀!”那语气软软的,有点沙哑,酥了我的半边耳朵。
煮好姜汤我就让他全喝了,也不管烫不烫的问题,烫死更好!
大海看着那碗汤,想都没想张口就喝,吓得我跳起来,赶紧从他手里抢下那碗汤,不许他再喝,叫他含口凉水,不能烫到了舌头。
大海突然捧住我的脸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他朝我张开嘴,伸出舌头来,含糊地说道:“你看嘛,我没喝。”
我见他没事后就愈发不想搭理他,他原来不是这样的,怎么人越长越大性情还会改变?不是都说三岁就定性了吗?
大海把姜汤放进盛满冷水的碗中透凉了一会儿,他灭掉了灶里的火,叫我出来别待在厨房。
大海小时候就特别讨厌进厨房,每次进厨房都会抽搐就跟过敏似的,听到了刀切菜的声音,反应更激烈。我以为他又是过敏了,就赶紧关了灯从厨房出来。
他坐在客厅里慢悠悠地喝着姜汤,时不时晃动一下脚,而我却像一个变态,总是忍不住想盯着他看。
大海喝完姜汤跟我说,他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
我问他是什么,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很奇怪,觉得他好像有心事,接着,他像开玩笑那样对我说:“我就快要死啦!”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放下碗,走到我的面前来,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是真的,我从不说谎骗人,我快要死了,就在明天。记得,千万不可以跟别人说哦。”说完,他朝我笑了笑,向我道别:“明天跟着阿姨一起来吧,对不起你的衣服我不能还给你了,也谢谢你,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想追上去问他,可我怎么都迈不开那一步,等到他消失在院子里,我再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我跑去了海边找他,他不在,我去他家找他,他也不在,我去村口等,等到六点也没有看见他来。
我失落地回了家,问妈妈、问外婆、问外公有没有看见大海,每个人都说没有。我感到气愤,只能吃完饭上他家去等,他家没有人,房门也没有锁,因为他家没有别人,他比任何人家都要落魄,他吃百家饭长大,他更加不需要锁,也没有谁会光临他的家,他有的只是他自己。
要是这样的一个人说,我快要死了,就真的没有别人能发现。
我想救他,要怎么样才能救他?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看着他就我面前死掉,一定会有别的办法,向妈妈求助?告诉村里人让大家都来帮他?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掉,是和我爸一样生病了吗?还是像溺水的人?他也会回到自己的归处吗?
我在这里等,等来我妈的怒骂声,等来外婆和外公的担心,都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在这里等,那大海又在哪里?
我扯开我妈的手,疯了似的跑去海边,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我跑的很快,妈妈在身后追我,叫我不要跑,路过的村民看见了我,想要拉住我,被我避开,妈妈喊他拉住我不许我再跑,我跑到了海边,焦急望着那片海面。天色很暗,海水的颜色变得很深,像极了黑色不可名状的物体,和深渊一样,都拥有吸引人往前走的能力。
妈妈和村民追上前来,看到我一步步朝海水走去,我能听见妈妈的呼喊声,但远不止这些,我还听见大海的声音,他对我说:“别过来。”那我就一定要过去,你究竟有什么理由不能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死亡?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不选择活下去?
很快,我就走不了了,村民冲上前来抱住了我,妈妈哭着叫着对村民说,叫他喊人来,她不断重复道:“懵住了,懵住了,友友被懵住了喊人来呀!快喊人来!”村民想放又不敢放开我,哆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迅速地点燃,把烟凑近我的鼻尖,让我闻到它的味道。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立马放开我,嘱咐我妈一定要抱紧了我,他转身急忙地跑去村里喊人来。我看着我妈哭,她的眼泪流个不停,像一颗颗的珠子,可我好像并不难过,我想让她放开我,我要去找大海,大海说他会死,我不想大海死。
我对妈妈说:“大海不见了。”
妈妈问我:“大海去哪里了?”
我说:“我去过他家,他人不在,我就去村子门口等,他也不在,我想他可能回来大海了。”
妈妈听完,死死地抱着我哭,没过一会儿,村里来了人,大多都是老人家,其中有懂蛊术的爷爷还有神婆。
我妈求他们救救我,她说了很多,语速也很快,我听不清楚,有太多的声音在我耳边充斥着,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不去听那些声音,我想听见大海的,我朝着海面喊道:“大海你在哪儿?”
神婆震惊地看着我,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咒语,她念的比我妈的语速更快,我听的头痛,痛得我直叫:“你们杀了我!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妈妈被我吓到了,松开了我,我抓住时机跑向海边,奋力地朝着海里游去,身后还有几个村民追了上来,想要拦住我,我妈在对岸哭喊,求我回来,我也想求求他们,救救大海吧,他要死了!
我一边游一边哭,叫着大海的名字,可我还是没能游出去多久就溺水了,身后的村民捞起我带我回到了岸边。有个当护士的姐姐站出来给我做心脏复苏,待我吐出了胸腔里的水,看到了大海就在水中向我招手,他没说话,只是说了一段唇语,我照着念:快回家吧,别找我了。
我哭着抓住我妈的手,乞求她道:“大海就在海里,大海就在海里啊妈妈,快救救他!”
我妈哭着抱着我,我伸手去拉住别人,救我的几个村民都纷纷后退,只有护士姐姐没有,我哭着看着她,她不敢碰我,只说:“别哭了。”
我求她相信我,我指着那片海说:“他就在那儿,你相信我,他真的就在那儿,求你们去救救他好吗!”她转过身看着那片海,看到有疑似物体漂浮在海面上,指着那儿说:“真的有人在那里!”
我妈看到有人在水面漂着,立即喊村里的男人去,神婆在旁一言不发,村民也不敢贸然上前,我妈怒喊道:“有人快死了也不去救命吗!”
神婆的脸色很难看,但她还是叫村里的男人们上前去救了,带回来的人就是大海,懂蛊术的爷爷看过他的面相后就说这个娃娃没救了,护士姐姐凑上前去做心脏复苏做了半小时大海还是没醒。
最后选择报警。
我抱着大海不肯松开,妈妈拉我起开,懂蛊术的老爷爷给我点了根香,我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村里人就说这两天会给大海办白事,让村里人都捐点款,毕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多少都有点感情。
我妈一直不让我去大海家,除非他下葬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地觉得这事儿办的太快了,甚至有种特别迫切的意思。听村里人讲,是大海家没人,不必延照有家有口的人那样,尽早下葬,入土为安最好。
当晚,我趁着外婆外公不注意,溜去了大海家,他家的门还是没有锁,也没有棺材摆客厅,客厅只有一张座子和两张凳子,还都是我叫外公给他做的,右手边是一间很小的卧室,只有一张很老旧嵌在墙里的,像古代电影的那种挂帘的木板床,那是他家最贵的家当了。
枕头底下有一张我和他的合影,那年我十岁,他八岁。照片的反面还粘着一张我俩现在的合影,他十五,我十七。照片里的大海笑的很开心,背景是在海边照的,那天阳光很好,照的水面像是镀了一层金一样,闪闪发亮。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大海不会游泳,又很想下海,被我硬生生地拉住。海水打在他身上是漂亮的蓝色,反射出绚丽的光。
我带走了那张照片。
回家的路上,村里的月光都很亮,十点钟都还能看清路面上的石子是什么样。看着手中的照片就感觉大海还在身边陪着我一样,透过月光发现照片上的大海皮肤隐约是蓝色的,像极了小时候看到的蓝色。
他的五指之间好像有层透明色的蹼,就像早上看到他那次一样。
我跑回家把照片给我妈看,我妈说:“上面没有你说的。”我问她:“明天我能见到大海的尸体吗?”我妈瞪了我一眼,道:“你想什么东西,他被火化了。”
我闷闷地问道:“被埋在哪里?山里吗?还是水里?”
我妈奇怪地看了一眼我,又松口道:“挨着海,他没有田地,也没有家人只能靠着海了。”不知怎么,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复杂情绪,觉得应该是这样,又觉得不该是这样。
好像除了接受也没有其他办法存在。
我妈让我回去睡觉,我把照片放在枕头底下,暗暗期望大海可以给我托梦一场,好让我问个清楚,为什么你不抗拒死亡。
快天亮的时候我醒来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听见客厅里外公和外婆在聊事情,声音说的很小声,本来想和他们打招呼,却听见他们在说大海的事情,我就躲在门外偷听,大约是说他可怜,怎么会这么短寿。
外婆一直说:“不可说哟,不可说哟,啷个神婆说了不可说的哟!”外公不高兴地咂咂嘴,应声道了两句,我听不太清,接着我听到外婆讲:“前天友友被迷倒了,神婆说是那个人回来了,友友还朝她妈喊要他们偿命,友友还这么年轻要怎么办哟?我们要不要去请神婆啊?”
我还想继续听,只见我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她捏着我的耳朵,喊道:“爸妈,都起来了嘛?”外婆听到我妈的声音就示意外公不要再说了。
外婆拍掉我妈的手,道:“你拧友友的耳骨(耳朵)做什么!”我妈笑了两声,扯了点菜园子里的菜还没摘,就把我外婆敷衍过去了。
她瞪了我一会儿,我老实地吃早饭,等着去送行。
外婆不想我去,非要留下我,外公也不同意,但是说不过我,反倒是我妈一言不发,在我和外婆僵持着看谁先心软时,我妈出声了。外婆因为我妈生气地回了房间。
我坐在副座,听我妈说:“原来村里有个人也是这样死的,但是他不一样,他没有尸体,本来他是可以有一个衣冠冢的,可村里人都不同意,所以那个人就没有,是你的外公背着村里人做了一个衣冠冢给他,就落在山头的傍水处,做好了衣冠冢之后,当晚就下了场大雨,把那个衣冠冢给淹了。”
我妈停下车,她转身看着我,道:“友友,你真的认识大海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但我肯定是认识大海的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外公还给他做了家具,妈妈你还给他每年都买了新衣服,外婆还经常夸大海乖,他也经常来我们家过年,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但我也只能这么说:“我们都认识他的。”我妈叹了口气,让我下车去。
大海没有其他的亲戚朋友,唯一朋友也只有我一个,抬棺材这事本该我也要加入,但我妈以我被“脏东西”吓过为理由不让我参与,所以我只能跟在大部队后面,从火葬场接回他的骨灰,跟到他入土下葬,再给他烧纸、烧香,期望他往极乐世界去,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看着墓碑记载着他的一生,是如此的短促,一瞬就没了。也只是点了根香的功夫,人群就散光了,剩下我和妈妈在岸边看着那片海,一天的时间也不过是短短数寸的时光。
我第一次问起关于我爸的故事,我妈也只是摸了摸我头,多余的话没再说过。途中,我妈接到电话,应该是和工作上有关,她背过身,一步跨过岸边的小山坡,站到路面上接电话,我看着那片海,吹来的凉风让我觉得是大海在和我道别。
我轻呼出一口气,接受了现实,正打算去找我妈,听到远处有小孩子的呼叫声,我循着声音去找,都没有找到。我妈打完电话带我回去,我跟着她身后,听到有个小孩儿一直在哭。
我试图告诉我妈,可无论我说什么我妈都听不见,我写在手机上她也看不懂我在写什么,像是被什么阻隔了一样,我只能换一个措词告诉她,发出的声音都是咿咿呀呀的,我妈奇怪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正当我焦急到不知所措时,一晃眼瞥见了后视镜,发现大海就坐在车后座上,我惊吓到不敢出声,偷偷示意我妈看看她身后,她没有理会我,而是突然车速加快,马路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只猫,吓到我妈急刹车停下来,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巨大的摩擦声,我和妈妈都被吓傻了。
我当即下了车,我妈也跟着我下来,两个人害怕地看着车底,很快就有一只橘色的小猫安然无恙地从车底跑出来,我妈刚感到庆幸,只见那只猫跃然奋起,爪子伸向我抓来,我被吓到连连后退,那只猫并没有因此就走,反而怒视我,朝我发出声声嘶吼,势要咬上我一口的态度。
我不懂我哪里得罪了这只猫,还是这猫本就不是一只寻常猫。我给它让了路,它还步步紧逼我,把我逼退至海边,在我快要逃回车里的时候,那只猫猛地一下跃起朝我袭来,由于躲闪不及时,身体失去重心不慎摔下海中,耳边回响着妈妈的惊吓声。
掉进水中,海水迅速将我包裹,耳朵里灌满了海水,氧气变得稀薄,我失去了意识。
“你醒醒。你快醒醒。”我睁开眼,是大海坐在我身上挠我痒痒。
我还来不及回想一切的情况,大海猛地一下凑近我,问道:“你怎么了吗?刚刚都晕过去了。”我甚至看清楚他的睫毛,很浓密很纤长,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都要漂亮。
我不适地推开了他,他摔倒了地上,不悦地看着我,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伸出手去拉起他,他还在问:“你怎么了?”
我没来得及答,大海牵着我的手回去了。
我问他:“今天几号?”
大海道:“1月28,怎么了吗?”
我傻愣地被他牵回家,我妈问我怎么一身脏,外婆见大海来了,喊大海吃柚子,外公反倒反应平平,我妈看我还傻着转身走掉了,大海掰了一半他的柚子给我,放到我手上,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又回到了大海死的那天。
我很焦急地想跟他说:“你会死你知道吗?”却像那时一样说不出口,发出不了任何的音节,大海也听不见我说什么。
我用唇语,他也理解不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你今天会死。
吃完柚子后,外婆留大海吃晚饭,我暗自高兴外婆的贴心之举,另一方面恨不得时时刻刻地跟在大海身旁,唯恐下一秒他就要说:“我快死了。”
我开始努力回想当天发生的全部过程,从我办完白事回家,路上差点压死一只猫起,到我被猫撞倒掉下海中,时间回到了三天前。
是因为溺水我才穿越了时间的吗?虽然不能完全的确认,但可以试试。如果只是因为濒临死亡才可以穿越时间的话,那就有很多方法和可能。
大海约我到海边,我们一起堆沙堡垒。期间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他,只是还没想到怎么开口。过了会儿,大海脱掉衣服跳入水中,顷刻间消失不见。我没有跟着下水,只是坐到一旁守着那些衣服等他上岸。
好几次他跃出水面像只鱼类畅快地游着,并拢的双腿上下摆动着像是鱼类的尾鳍,缝隙之间生出透明的蹼包裹着他的双腿,使得他游的飞快,耳朵后也隐约透出鱼类才有的腮。整个人散发出明亮的光,漂亮的不像话。
这些我都没有去追问来由,差不多快到晚饭的时间,他上岸了,整个人湿漉漉的,我发现他的身体并没有生出异样的形态,耳后也没有鱼类的腮。
心说,他就只是大海。
我把衣服递给他,大海迅速穿上后,我看见他右耳有一道伤痕,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下的时候,那道伤痕小小地动了一下,像是张开了一道小口,透过那道口子,我看到血红色的物体,我便不敢再动,大海转过身看着我,道:“你都看见了?”我没有回答,他凑近了我,抓住我的手腕,强制性地让我的手指碰到那道伤痕,耳边听到他小声地说:“这是我的腮。”
我本能地想收回手,大海不许我这么做,他低着头盯着我,逼迫我去接受奇怪的他。
我也只能咽下害怕的情绪,冷静地看他,说:“我不怕!”大海知道我没说谎,松开了我的手,对我说:“你的声音好抖啊。”我还来不及反驳他,就看见他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银白色的鳞片,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些东西才会让他闪闪发光。
大海朝我伸出自己的脚,脚趾之间是透明状的蹼,特别漂亮。不仅如此,他身上鱼类的特征不仅没有让他变得奇怪,反而增添许多虚幻美妙的奇感,我问他可以游多远,大海回答我:“不知道,还没尝试过。”
我点了点头,他的耳尖渐渐生出一列小型的鱼刺,像是鱼类的背鳍,是淡蓝色的,我想去摸一摸,大海避开了我的手,他轻声道:“好看吧?耳朵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等到我成年以后会更加好看。”
我惊讶地望着他,本来就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要是变得更好看会是怎样的?
大海看我傻不拉几的,低头凑近我,极小声地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像我这样的…只有求偶的时候才会露出全貌,知道嘛?”像是观察我的表情。
一字一句听的我心脏砰砰跳,可我不敢应,也不敢看他,大海不在意这些,他收回了自己的蹼和腮,变回了人类状态的大海。
大海走的很快,我踩着他的影子才追上他。我想好了,只要今天把大海留下来,避免一切可能发生,大海或许就不会死。
外婆炒了好几盘蔬菜,因为过年的原因,初二吃素,初三在家不拜年,初四、初五才可以吃肉,元宵过了后才能洗澡,但我一般忍到初四就可以洗澡了。由于大海家没有人,外婆见他头发是湿着回来的,本来是想求佛祖菩萨不要怪罪小孩不懂事,转瞬又忍回肚子里。
外公见外婆一直不高兴地嘴里碎碎念个不停,让大海去供桌上拿三支香来,大海识趣,带着供香去找外婆,我妈看见我,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撵房间里。
我妈关上了门,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似乎有话对我说,我还满心记挂着大海,又不想惹我妈不高兴,只好连忙问道:“到底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妈?”
我妈几欲开口,想想又作罢,我走到门前去,我妈才说道:“你以后别和大海老去海边玩了,那不安全,过几天咱们回趟家,到时候把外婆外公接回来住。”
门刚开,就见大海站在门外,眼神冰冷地看着我,我转身去问我妈,道:“那…大海呢?”
我妈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我又再次问道,我妈才不情愿地说了出来:“村里人都会养他的,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暑假寒假来,就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这不一样,以前外公外婆在这里住着,可以帮忙照顾没有亲人的大海,可外婆外公都不住在这里了,哪还有人照顾大海呢?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又不能抵抗我妈的想法。她的脸上已露出不快,分明也忍耐了我许久,我想跟她说可不可以也带上大海一起,只见她吐出一口浊气,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发尾,这是她这些年来的习惯性动作,每次在生气的边缘都会下意识地做出的动作,以前看到她做这个动作时,我还可以趁她发怒之前跑掉。
但这次,如果我跑掉了,大海要怎么办呢?
她在床边坐下示意我过来,等我靠近她时,妈妈拉住了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友友,不可以任性,外婆外公年纪很大了,他们也很想家的呀。”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妈妈心软地摸了摸我的耳朵。以前,只要每次我做错事,她都不会选择对我怒言相向,而是心平气和地去和我讲道理。
我听到她说:“我知道友友舍不得大海,友友重视大海这个朋友,妈妈也知道你在这里也只有大海一个朋友,但是友友呀,大海是没有办法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懂妈妈话里的意思,又难过的很想哭,为了怕被她发现,我倔强地不肯抬起头来,也不许她看见。
妈妈擦掉了我的眼泪,笑着说:“友友哭鼻子了呀!”随后,抱紧了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用只有我和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千万别和你爸爸一样啊…”
我还来不及想,妈妈把站在门外的大海叫进来,问大海是不是都听见了,大海点了点头,妈妈接着问:“大海会因此讨厌阿姨吗?”大海轻轻地摇头,妈妈欣喜地向大海张开了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我和大海,嘴边还不断地说着:“乖孩子,乖孩子!”
我和大海坐在天台上吹着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给我,说让我蒙在脸上,我问为什么,他说:“难看。”
我小声地骂他:“傻帽,哪有人白纸盖脸的,又不是死了,喜事都是红帕。”
微不可闻地见大海晃动了一下耳朵,他忽然小声地问我:“你想要红帕吗?”我诧异地看着他,接着,他揭掉了盖在我脸上的纸巾,不悦地说道:“不吉利的事你还干!”
我抢回那张纸巾继续盖在脸上,“我又不迷信这个,”说完,我掀起纸巾的一角,朝他做了个鬼脸,道:“你看不见我啦!”大海伸手把那张纸巾拿走,揉成团扔掉,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乱扔垃圾,大海轻飘飘地扔来一句:“你别哭了,又不是见不到。”
是啊,又不是见不着。
我还想说什么,听见外婆在楼下喊吃饭,大海应了一声,一个跨步跃下了台阶,轻松几步就已到达楼下,发觉我还在楼道上一动未动,他在台阶下的那头看着我,好似等我下来,而我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外婆还在催促着,大海喊我下楼,外公忙着赶鸡鸭回笼里,我的妈妈说:“快点吃饭。”
我也只好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大声地应:“马上就来!”
这村头前面就有一家小卖铺,什么都卖,大都是杂牌,买买日常的生活用品还行,吃冰淇淋啥的都有一股怪味。我几乎从不上这里买东西,吃完饭的大海非要请我吃冰淇淋,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
两个人蹲在马路边上坐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就冷到不行,哆哆嗦嗦地舔着冰淇淋走回家,又不敢被家长发现,只能飞快地吃掉它。马路边的灯光都是一闪一闪的,配点惊悚的音乐都能演起鬼片,我和大海说,要是你想吃冰淇淋夏天我给带来,咱们不需要吃这种有味道的。
大海不高兴地用身体撞了我一下,把我的一颗冰淇淋雪球撞到了地上,当下我也有点不开心了,立即撞了回去。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的这样回了家,我家院子门前有一条小水沟,上面搭着两条长条形状的厚石板,乡下空气好,水沟两边布满了翠绿的青苔,还有涓涓的溪水流过。
我一个跨步猛地一下跃过了水沟,挑衅地看着他,他一口咬掉雪球,把包装袋丢进旁边不远处的垃圾篓里,快速地从远处跑来,一个大跨步跳到了我的前方,额间的流出的汗滴落进我的眼睛里,我半眯着眼看他,发现他竟要比我高出一个头。
大海问我:“你眼睛怎么了?”
我说:“你的汗进我眼睛里了。”
他“哦”了一声,我揉了揉眼睛,手上的冰淇淋也化了大半,他看了眼说了句:“吃不了就别吃了。”拿走我的冰淇淋,丢进垃圾桶。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都太无聊了,或是根本不想回家,我们在稻田里玩了一会儿立定跳远,次次都是我输。
玩久了觉得没劲,大海就会说我在耍赖皮,那我也不管,我累的坐在地上,望着乡下的月亮,漂亮的不像话。
大海躺在地里,黄土沾满他一身,我喊他起来,他闭着眼装作没听见,就在我要生气的时候,有奇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本能地感觉那不像是动物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赫兹,好像只有我能听见。
忽地,大海赫然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声音传播只有一小会儿,我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很显然大海听懂了,我问他那是什么,大海神情凝重地看着我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他扶住了我的肩膀,让我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我之前也曾经历过。
大海说:“我就快要死了。”
我说:“我不懂,你是在开玩笑对吗?”大海捂住我的嘴,指着自己的耳朵道:“我听见了,你也听见了,它告诉我,我就要死了,我没骗你。”
我牵起他的手,带他去找神婆,去找那个懂蛊术的爷爷,大海一直试图让我冷静下来,去接受这个现实,我跟他说:“我们去找神婆,神婆知道一定会帮我们的,不然我们就医院找医生,总之,你不可以死!”
大海叫住了我,无奈地说:“友友,没用的。”我看着他的身体在月光下逐渐呈现出艳丽的蓝色,指尖布满透明的蹼,耳尖迅速长出刺,大海借机推开了我,朝着海边跑去,我倒在地上喊他停下。
我焦急地跑回家叫妈妈出来,请她去找神婆,外婆听见我说大海不见的时候,连忙去喊外公,我妈不许他俩老人家出门,就带着我跑了。我们挨家挨户叫村里的男人出来帮忙,七八个男人打着手电筒去海边找。
妈妈请来了神婆,还报了警,我在对岸急得要命,天又黑了,等村里有人借来了木船,几个男人才敢上船开始打捞,打捞了很久,期间还请神婆算了一卦,卦象都不好。
接着,又来了一群人来打捞,快天亮了才找到了大海,捞上来的时候,他全身都泡白了。
后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大海已经送去火化了。
出殡的那天,妈妈没让我去参加,只让我在家里待着,我从枕头底下掏出那张照片,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大海被泡的发白的尸体。我还是没能救他。
我看着一点点被水注满的澡盆,像是失去了某种感知的能力,等到水满时我坐了进去,捏住自己的鼻子缓缓地沉入水中,不断回想大海死的那一天。
胸腔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恐惧消耗殆尽,我抑制住自己求生地本能,让自己下落,紧挨着澡盆的底部,稀薄的空气让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又回到了大海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