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记流年》月如岚

2、秋日私语

　　爱情是一种奢侈品，用巨额的投资换取片刻的欢愉。
　　寂寞的人不需要爱情，他们只想找个伴儿。精明的人不需要爱情，他们寻找合算的配偶。虚荣的人不需要爱情，他们挑选体面的对象来增添自己的威仪。奋进的人不需要爱情，他们受不了在蜜里调油的日子里虚度了光阴。
　　所以，爱情这玩意儿，若不是有些痴心妄想醉生梦死的情痴天赋，大概是消受不了的。对于没有纯爱天份的人，即使叫他们侥幸遇见了，也会像厌氧细菌遇见了氧气一般，不是避之不及就是窒息至死。
　　如此说来，在现实里面邂逅真正的爱情，可真是像中彩票一样小概率。而这里面又以一见钟情式最为稀有。
　　其实，依我看来，一见钟情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应该与日久生情差不多。之所以它们稀少是因为一见之后未必还有二见，二见之后未必能常见。例如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子正站在一节地铁车厢里，他放眼望去，满座全是色如土灰的大婶。就在这时候，列车“哧——”的一声长叹，车门打开，走上来一个漂亮女孩儿。那么后面的情况可想而知。
　　男子心想：“哦！从那老幼病残孕专座旁边射来了什么光？管它是东方还是西方，她便是朝阳。她，像是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像是鸦群中一头白鸽翩跹！”
　　女孩儿心想：“哦！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佛祖啊，但愿他把我化作这地上的麻布兜兜，挡在你必经的路上，让你怎么也下不去车！”
　　于是，两位的目光频频相会，说得专业一点儿叫做秋波频递。可是，即便是暗潮汹涌、心领神会了一路，他们仍然属于陌路人。地铁一到站，难免要像其他乘客一样各奔东西，从此天各一方。如此这般，缺少了时间的积累，这一见要如何发展成为钟情呢？所以说，以上这种款式的爱情大多数应该就是这样夭折的。但是日久生情式的却不然。因为既然是日久了，必然是先存在了相识的基础，后面的事儿就方便多了。

　　且说江树与洛瑶，看来有望发展成那种凤毛麟角的邂逅式爱情。江树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幸运，因为他要到了洛瑶的课表，这意味着不久以后，两人将跨越那道从萍水相逢到朝夕相对的情感鸿沟。可是江树的醉翁之意暴露得实在太明显，因为他净挑些不招人待见的课去旁听，比如周三下午的通选课——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大二是大学四年里面课程排得最紧的，除非翘课，否则他再也找不出别的时间了。
　　江树第一次去旁听政经课的时候，上课的音乐已经响过一遍了。当他踩着第二遍音乐进到教室里的时候，惊愕地发现自己不得不成为总目睽睽的焦点。放眼望去，这间二三百人的教室里，优势座位早已经被占领，而前三排却空无一人。江树仍不甘心，于是他绕到中间的过道，走到第四排，指着最边上放着两本书的桌子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有有有！一会儿就到。”旁边一个同学赶快答道。看来是给后来的人占的坐。
　　“唉！刚进来那位同学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我们要开始上课了。”讲台上那个烫着僵硬的卷花儿头，眉毛浓密目光炯炯，一脸政协委员模样的大婶催促道。
　　无奈，江树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前面，成了离讲台最近的。他心想：幸好是好几个班一块儿上的大课，这样老师和不同班的同学之间相互都不熟悉，谁也不知道我是来旁听的。除了她——可是她在哪儿呢？于是江树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抑制不住自己急切地想要见到洛瑶的心情。
　　此时，那个政协委员大婶开始用她洪亮而低沉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宣讲：“我们首先来回顾一下上节课的内容。上节课我们讲的是社会资本简单再生产的实现条件，哪位同学能够叙述一下三大交换？”
　　瞬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江树在潜意识中将自己置身于事外，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身后，仍在东张西望。
　　“请坐在第一排的这位同学来回答一下。别往后看了，就是你！”大婶的手指头精准地指过来，在空中一点一点的，好像在戳江树的鼻子似的。
　　这时江树才发觉事情不妙，他愣了三秒钟，指着自己问道：“我呀？”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心中叫苦不迭。狡辩道：“我没坐在第一排呀！”
　　“但是你前面的两排都空着，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将你坐的第三排，认为是第一排。”委员大婶一丝不苟地说，那语调好似亚伯拉罕林肯在发表他的著名演讲"IHaveaDream"。
　　“行了，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江树立即转过头去，也顾不得客气，随手从后面抄过来一本书。他往打开着的那页一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中国字，就是没一句能看懂。他在脑子里拼命搜索着记忆碎片，可是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找到。江树心想：这门课是我一年前上的，早就忘干净了，何况当初我是一路睡过来的，只在考试之前那几天熬夜背了几遍，能记得住才怪呢！”
　　“那个，老师您提示一下吧。”江树说道，脸上挤出一丝略带苦涩的谄媚的笑。
　　委员老师迅速而不屑地瞥了江树一眼，那神态显然是对这个既迟到又不带书，而且答不出问题的学生十分不满，但其中有略带着那种因为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小辫子而得意的神情。
　　她的眼睛不再看江树，继续用她夸张的政治动员式的演讲语调说道：“上节课我们讲到，将生产部门划分成两类——生产生产资料的生产部类和消费资料的生产部类。那么，接下来，三大交换首先是，第一部类内部的交换，其次是第二部类内部的交换……”
　　江树尴尬地站在位子上，他料定这老师是存心要给他好看才这么长篇大论起来。他心想：这哪是提示我啊，分明是故意晾着我，等他自己把提问都回答完了，再递过来个白眼儿，客气道：“请坐。”好把我耻辱成韩信那样儿。
　　委员老师继续滔滔不绝道：“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是两大部类之间的交换。”她走到讲台旁的电脑前，用鼠标指着幻灯片上面两道复杂的公式说道：“我们将生产资料的生产部类分成两个方面，消费资料的生产部类也分成两个方面，所以第三种交换就是……”
　　江树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生产生产资料的生产部类的第二方面与消费资料的生产部类的第一方面之间的交换！”
　　此言一出，满座惊愕，所有人都看向这个竟然能背出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来的家伙。
　　惊愕之余，讲台上那位老师带着一种大婶式的失落表情，说道：“终于想起来了？请坐吧。”
　　江树刚刚有些得意，心想：我真是个天才，居然这样也能想得起来！
　　这时只见委员大婶翻开点名册问道：“刚才那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坏了！这下要暴露了。江树心中暗暗叫苦。他只好坦白：“那上面没我的名字，我是来蹭，旁听的。”
　　此言一出，更是有一鸣惊人之效果。这回所有人都像瞧见怪物一般，张大嘴巴看着江树。
　　那老师更是眨巴着眼，半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之后，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嘴角露出了令人恶心的微笑，称赞道：“好好好。这种求学精神是很值得称赞的嘛。那么，我们来继续下面的内容……”
　　江树在几乎是激战状态中熬过了两堂课。直到下课后，同学们陆续离开的时候，洛瑶方来到江树跟前。
　　洛瑶对他撇着嘴笑，江树明白她的意思。
　　洛瑶道：“这回你可出名了。”
　　江树搔头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高调。唉，只怪我太不走运，坐在第一排。”
　　“谁叫你来这么晚！”
　　“你以为我想啊！我前面是节体育课，在最北边的操场。一下课我就一路狂奔，穿过文史楼、新闻楼、化学楼、理工楼、生命科学大楼还有图书馆，终于来到第三教学楼。结果发现电梯间挤满了人，我就……”
　　“别夸张了，那些楼都不在一条路上。”洛瑶听他一口气儿说了四五个楼，好像说相声似的，被逗得哈哈直笑。
　　“真的！”江树见自己的笑话说得很成功，也便开心的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得略显拘谨的牙齿。
　　“那你怎么不骑车？”
　　“骑车？噢，我前两天把自行车弄丢了，所以……。”
　　“唉，真是……”洛瑶摇着头，笑他马虎。
　　那语气好像是姐姐对弟弟，甚至是慈母对儿子，总之亲切得略显异样。江树看见洛瑶的脸扑哧一下变红了，赶紧转过头去假装轻松。同时有些纳闷为什么融洽的气氛会忽然尴尬起来。
　　“其实，你也用不着跑来听这些无聊课……”
　　“不无聊，真的，一点儿也不无聊。”
　　“噢。”
　　……
　　“你真的喜欢文学吗？”
　　“是啊。”江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我真是爱屋及乌！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这个这个……”江树在头脑里拼命搜寻着跟文学相关的信息，结果只蹦出些破碎的信息：“牛氓、卡夫卡、百年孤独、月亮与六便士，嘿嘿，我看过的比较少。”
　　“中国古典文学呢？有兴趣吗？”
　　“古典？我看过西厢记！不是，西游记。”套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这样的口误大概暗示着爬墙头、夜私会之类的潜意识。
　　“红楼梦呢？”
　　江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那种唧唧歪歪的东西自己如何看得进去。
　　可是洛瑶却好像执意要引导他的兴趣：“上午有一门课叫红学研究，老师讲得特别好。”
　　“哦，我知道，可惜我那时候没空。”
　　“我录了音的，笔记也记得详细，可以借你看。”
　　洛瑶掏出个本子来，江树打开一看，满是些半古不今诗词对联，对他来说真比那本写着“生产生产资料的生产部类”的东西更像是天书。
　　“这个，恐怕我看不懂。”
　　“不懂的话，你可以问我嘛。”
　　这句话说得江树心里一阵窃喜。“噢，干脆你给我讲得了。”
　　“行，那，什么时候？”
　　“这个，要不下周蹭课的时候我早点儿来。”
　　“非要上课的时候吗？”
　　“那怎么办？”
　　“你晚上上不上自习！”
　　“偶尔——哦，对对对！”江树忽然意识到自己愚蠢到不解风情的地步。“要不，今天晚上咱们一快儿上自习吧！”
　　于是，在洛瑶的引导下，江树从痛苦并快乐着的蹭课生涯中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自习室”的幸福生活。
　　虽然从此两人几乎每天见面，但江树仍觉得聚少离多，嫌白昼太慢长。与此同时，那些依旧夜夜联机打游戏的室友们见他这般脱离组织，都怀疑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不就是哪根筋搭错了，每当他兜着一堆课本走出寝室的时候，便极尽挖苦之能事，希望能令他悬崖勒马，有所悔改。令他们惊讶的是，那些讽刺挖苦的言辞却丝毫未曾动摇江树“苦读”的意志。
　　不过，江树发觉，其实自己完全用不着背那么多书去，因为虽然从六点一直到十点，但是他的注意力一刻也不曾集中在书本上。时间一眨眼的功夫就在闲聊和走神儿中流逝了，直到锁教室的职工前来赶人，江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情愫与洛瑶一块儿离开。
　　事实上，选择在教室里上自习的人中，谈恋爱的占很大比例，因为教室可以说话，而图书馆的自习室则不行。当然，真正刻苦学习的也不算少，他们对那些表面上自习，实则情语绵绵，骚动连连的不检行径往往嗤之以鼻。幸好江树跟洛瑶还没发展到那种激烈的程度。
　　夜幕中，一大群学生从教室和图书馆中涌出，浩浩荡荡奔向宿舍的景象蔚为壮观。深秋的夜晚很冷，难怪大家都急急忙忙往回赶。可江树却希望走得越慢越好。
　　花园的草坪里点缀着一盏盏银色的小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好像散落在绿丝绒上面的珍珠，又像是天边的星辰掉落在人间。花园深处的树林在月光下连成黑黝黝的一大片，一直延伸向池塘边。
　　那池塘是座人工湖。料想投资建造这所学校的富豪们也是些风骚人，觉得名校应该依山傍水，于是便在南面堆了个土坡儿，叫做凌云丘，北面挖了个水坑儿，叫做铭心湖。这种行径虽然滑稽，但若是比起那些耗资十八亿堆出个世界一流大学之类的笑话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铭心湖并不大，一眼就望到了边。可洛瑶却念道：“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树心里不同意，可是他能想象也渴望此时面对的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江湖。
　　树影婆娑，树林间的风声好似金色大厅里的交响乐，一波波地旋转、高亢、昂扬，鼓得人心潮涌动。月那样亮，可天上还是挂着寥寥星辰。
　　江树指着头顶上最亮的几颗说道：“你瞧，飞马仙女大方框！”
　　“什么大框框？”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异词汇打断了洛瑶的诗意。
　　“就是秋季四边形，飞马座的三颗亮星和仙女座的一颗亮星组成的。”江树手指着答道。
　　“飞马仙女，是哪位仙女啊？”
　　“这个这个，好像是叫安德洛墨达，埃塞俄比亚国王的女儿。”
　　“非洲的啊，我还以为是玉皇大帝的七仙女呢。”
　　“不是。”江树笑道，“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有段很长的故事。”
　　“讲啊。”
　　“简单点儿说，就是因为她的母后吹嘘说她比海神的女儿们更漂亮，结果激怒了海洋女仙，发大水淹没了整个国家。国王只好按照神谕将她锁在大海之中的山岩上面喂鲨鱼。后来，刚刚斩杀了女妖怪的英雄珀尔修斯恰巧路过，他为安德洛墨达的美貌所动，于是战胜了大鲨鱼，解救了她。仙女座东面的英仙座就是珀尔修斯的象征。”
　　“后来仙女就嫁给了英雄，从此两人相亲相爱，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是不是？”
　　“你知道这故事？”
　　“我猜的。这种故事一般都是经典的大团圆式结局。”
　　“可是，希腊神话大多是悲剧，很少有这样好的结局。”
　　“嗯，不错，一个美满的爱情故事。”洛瑶迈着四方步，假装煞有介事的样子说道。
　　江树便配合着笑了几声。于是洛瑶也转过头来对着江树笑，嘴角挤出一对甜甜的小酒窝。
　　此时五秒钟的沉默和对视，是对浪漫最好的注释。
　　江树凝视洛瑶的眼睛，像珍珠一样闪着幽蓝的光。那灵动的黑色瞳仁好像正在江树眼里找寻一个秘密。月光将她的脸照得光洁玉润，那嘴唇上的弧线是自然最完美的杰作。江树想，如果我是米开朗基罗，我将发誓今生不再雕刻。
　　接吻，那是两张嘴唇的愿望，他们阻止不了。那也是两颗心的愿望，只是懦弱的心将责任推卸给了嘴唇、湖水和月光。世界好像全被洪水淹没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站在最后一片岩石上。热气在身边汩汩地冒出水泡来，散开的涟漪化作波涛，在沙滩上留下爱抚的痕迹。到处都是水气，载满了月华，轻轻飘浮在天地间，洁白的，像牛乳一般温存。
　　分开的时候，洛瑶呆呆地看着江树。江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紧张地盯着洛瑶，担心她第一句话会说出什么。
　　“你听见了吗？月光有声音。”
　　江树长舒了一口气，假装竖起耳朵倾听，打趣道：“真的耶！贝多芬的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