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4》刃上霜

82、一个讨伐

　　宋槐眼神恢复平静，和高沅峰说自己肚子疼，不方便打招呼，得赶紧回宿舍。

　　自行车一调头，消失在雪地里。

　　温诚目送她离开。

　　这他妈什么孽缘。

　　蔡春泉和在场的书记领导们有些懵，前者更是看温诚脸都僵了，忙笑着打圆场：“害呀，温老板别在意，她可能不认得你是谁，这样，咱们今晚先住下，大伙都累了，早点休息，明天要能睡醒，就去槐二中看看，实在困就一直在这儿住着我们也欢迎。”

　　温诚勉强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宋槐离开的街道。
　　在槐林遇到前女友属实狗血，分手两次后第三次偶遇也更狗血。

　　俗称招待所的公寓楼，楼梯上铺红地毯，房檐角还滴着水，走进去有种草包豪华感，所有金色和水晶都不是昂贵物品，只是油漆和塑料，电梯门一开，温诚和蔡春泉进去，空间狭窄，让奔波劳碌满身酒气的温诚有些眩晕，他半靠着轿厢内壁阖眼，放蔡春泉眼里，颇有种装腔作势的假寐感，通俗点儿说就是懒得和你这糟老头交流。

　　蔡春泉不喜欢温诚这样，小蔡当了半辈子教导主任，最看重的就是人品和学历，眼睛毒辣，凭动作就能识别你这人水平高不高，桃李无数，最讨厌类似温诚这种不拿别人当回事儿的模样，这一下面子上抹不开，他笑着打破凝固空气：“刚才是我学生，槐二中一几年的，叫宋槐，北宋的宋，槐林的槐，您可能不认识。”

　　温诚终于睁眼，电梯门开，两人慢悠悠出去，蔡春泉又补充：“她不是没礼貌，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爱说话，不爱笑，说来也是个挺可怜的孩子，”啤酒肚主任开始伤感，“总之，你别和她生气。”

　　“......好，明白。”
　　除了这三字，温诚真憋不出了。

　　蔡春泉把温诚送到套房，就匆匆离开。

　　温诚把大衣脱下随手扔沙发上，行李箱往墙角一推，直接进卫生间洗澡，热水兜头而下，强力水柱冲散顺着防水的聚碳酸酯凹槽留在倾斜的地瓷砖上，洗完澡，温诚试着挂花洒，却死活卡不进去，最后干脆随手一扔，打开浴室排风机，裹上带来的浴巾。

　　躺床上准备入睡。

　　可他真的要失眠。

　　豁达没了，洒脱放下爱情的觉悟也消失了，刚才被宋槐看的那一眼，到此刻，他几乎调动全身细胞，让自己得以维持体面。

　　老旧的取暖地热温度不高，装修为了美观没安暖气，温诚冻得头疼，但他还想再冷点儿，浇灭他不合时宜的想法，他又下床开窗户，整整两扇全开了，如此才勉强冷静，然后又拿来一瓶矿泉水，猛灌几口，听楼底24h营业的老旧成人商品店铺音箱放《爱情买卖》。

　　“你的围脖辣妹有那么多，原来我也只是其中一个......你出卖我的爱，背着我离开，直到最后真相的我眼泪落下来......”
　　真的很滑稽，温诚一皱眉，砰一声锁好窗户。

　　乔潭立发来消息：“放弃爱情之旅怎么样？”

　　温诚板着脸，郑重其事的敲字：“我还是很爱她。”
　　“哦，对了，她也在槐林。”

　　敲字结束把手机一扔，不用猜也知道乔潭立什么表情。

　　宋槐在他人生中承担很多角色，他的初恋，他的灵感女神，他的制约和紧箍咒，他的荷尔蒙与多巴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来源，他对家庭和婚姻幻想的全部具象化，尽管她斩断关系，一次又一次，他还认为藕断丝连。

　　一个男人不能贱到这种程度。
　　韩利初没教过他犯贱，他倒是自学成才。

　　......

　　蔡春泉不理解温诚为何会再次打听他的学生，一位和温诚毫无瓜葛的毕业多年小有成就的女学生——宋槐。
　　当天聊完蔡春泉有些不安，转头给高沅峰发消息：“这，他非要问，我有什么办法。”

　　“疯了啊，谁知道那男人有什么居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蔡春泉坐办公室喝口茶，再吐一口茶叶，有些惴惴不安。

　　他仔细复盘昨晚温诚来后，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昨天，找自己谈话的细节。

　　相比那晚憔悴和紧绷，面前男人休息一夜明显顺眼不少，衣服架子坐那儿，也学会和和气气的讲话。
　　当时的小蔡还在为电梯中的不快耿耿于怀，大老板还求我这糟老头办事儿呢？

　　“温老板，这又是何苦呢，你干脆直接问她呗，”蔡春泉吐茶叶沫子，“你这，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咱也不能有钱就为所欲为不是？马上过年了，我也想积德呢。”

　　温诚笑得挺无奈，也不瞒着：“没别的意思，我和她认识，算半个.....半个，朋友，好朋友，最近年关，听说她也来槐林，想和她打个招呼。”

　　小蔡十分警惕：“那她为啥不见你啊？骑车子调头就走。”

　　“蔡主任.....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温诚一点即破，给蔡春泉挪了下茶杯，“我怎么可能对您的女学生有非分之想呢，蔡主任当了几十年老师，对学生的爱护我理解，但到我这儿，纯粹因为前段时间有矛盾，解开就好了。”

　　......啥时候这么会说漂亮话了。
　　蔡春泉回忆温诚刚来槐林时，那脸色黑的，下巴拉到皮鞋上了，现在为打听人家下落又开始圆滑。

　　温诚斜眼看蔡春泉办公桌上的茶叶桶，“蔡主任喜欢喝什么茶，西湖龙井？白茶？还是武夷山大红袍，云南金瓜贡茶，太平猴魁，黄山毛峰？”
　　他把所有奉承都用到蔡春泉身上了。

　　蔡春泉的心开始左右，咖啡太苦，茶叶有回甘，好茶叶更是千金难买，如果真要帮了温老板一个人情，自己也能尝尝鲜，倒也一箭双雕，年轻时小蔡就爱品茶，现在小蔡不小了，眼角滋生皱纹，肚皮养出肥膘，但优雅嗜好未改啊。
　　“嗯......我考虑考虑，不是，那你找她干什么，就为了化解矛盾，这么大费周章？”

　　“朋友之间，互帮互助，况且我重友情，”温诚又组织语言，“有些矛盾得当面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蔡春泉告诉温诚，宋槐住槐二中往后几公里的教职工宿舍，四层，“诶，可别休息时间进去啊，我们老师也在里面休息。”

　　“放心。”

　　......
　　高沅峰大致了解来龙去脉，还听蔡春泉夸温诚，说，诶呦，是我错怪这后生了，真不错啊，又细心，又体贴。
　　高沅峰差点儿没被他气死，摆出校长架子教育：“蔡主任，体贴？体贴你那几罐子茶叶？还是你吐出来的茶叶沫子！？一个男人，费尽心思打听一个女人的住所，他能安什么好心？！你怎么能被几罐茶叶收买了？”

　　小蔡又开始惴惴，一点儿不灿烂，蔫儿的像垃圾桶里的干黄茶叶沫子。

　　他的灿烂转移到温诚身上。

　　温诚心情不错，以至于公寓楼下那首日夜循环的《爱情买卖》都不那么滑稽，反而有点儿上世纪流行乐的水平。

　　如听仙乐耳暂明。

　　—

　　即使宋槐在槐林，还要远程忙碌上海外贸小公司的事宜，每天坐宿舍床上抱着电脑开视频会议，英语一说就是十几个小时，几个比较熟悉的俄罗斯和伦敦人，想送她中国披萨以作新年礼物，比如羊肉香菜，番茄和酥炸藕合。

　　宋槐在视频中强颜欢笑，把地址填到何莹莹家里。

　　何莹莹当晚回家晴天霹雳，不过打开包装，闻闻还是挺香的，于是把两张中国披萨放进微波炉加热，再拿出来品尝过后告诉宋槐：“嗯！好吃的，新疆大馕配东北下饭菜的感觉！西湖醋鱼和北京豆汁儿我都能吃，还有什么我不行的。”

　　年底的何莹莹太累了，筹备一次活动和团建聚餐，订好地点，等审计查完，消防检查一走，就带着不到十个员工吃饭，放假前最后一次隐形加班。
　　何莹莹说：“没办法喽，不吃饭他们有人说咱们抠门儿，请吃饭就算隐形加班，我再忍忍，明天就回北京。”

　　宋槐也没有停止努力，记录单词和外贸沟通话术的笔记，其实算A4纸，被侧订成一沓，用文件夹束缚着，时不时翻出来复习。

　　其次年底校园布置，宋槐和高沅峰预算，买气球，拱门和假花需要多少钱，校门口还得摆真菊花，红黄交错，显出槐林二中四个字，校长和蔡主任想暗戳戳和靠近城里的一中比较。
　　有件挺逗的事儿，是高沅峰拉着宋槐打探情报，硬着头皮跟隔壁校长套近乎，看看人家校园怎么建设的。

　　回来以后有种当间谍的感觉，宋槐迎风骑自行车，望一眼天，灰蒙蒙的，但好像从前的槐林变得更友好了，或许离开那些人和事，尚有变好的转机，毕竟万物都朝着能量高、熵值大的地方趋近。

　　就这样，马上准备过年。

　　高沅峰把她孩子接回来了，“小槐，让她跟你练练口语，不用你特意教，你开会让她在旁边听着就行。”

　　比较艰巨的任务，宋槐包揽下来。

　　她需要教学的对象是个女生，如今上高二，正备战高考，在隔壁省上重点高中，过年了自己做火车回槐林。

　　在等待辅导对象的几个小时，宋槐抽空给崔宣打视频电话，问她过年到底来不来槐林，否则只能自己在家。结果妹妹说：“嗯，没事儿，我自己在家，作业落不下，寒假还有粉丝见面会呢，我高低得和哥哥拍张照，他一年才来上海四次！”

　　“......行，你路上慢点儿，在家就叫外卖，听见了？花钱有点儿节制，我给你的零花钱足够了，如果你月光，那不好意思，就待二手房吃泡面吧，等红烧牛肉面也吃完了就饿肚子。”

　　“......”

　　真拿妹妹没办法，崔宣和她一模一样，独立，喜欢自己过日子。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妹妹好，别让妹妹走自己老路，多见世面，多接触新鲜事物，举止有礼谈吐大方，活出新人生，尽管宋槐不认为她的哥哥很帅，只是奶油小生，脸白了点儿而已，包括演唱会，Kpop，看综艺录制现场，电影发布会，卡琳娜cos展，但她也不会阻止。

　　女孩子的爱好，就应该多元化。
　　到关键时刻才不会露怯。

　　相比崔宣，下火车后到宿舍跟宋槐打招呼的女孩儿，就腼腆得多，姑娘叫叶子榕，穿着朴素的宽大蓝白校服，一双干净的白运动鞋，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绳子，坠着个“运”字，她不爱讲话，也很少笑，书包三十斤重，书像砖块儿一样。

　　叶子榕来宿舍后一秒钟不闲着，拉开书包就写作业，宋槐扫了一眼，阅读非常流畅，根本不需要教。

　　“宋老师，”叶子榕把阅读套卷挪给宋槐看，“我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词汇量少，所以，能借你的单词本看看么？”

　　“......”宋槐顺着叶子榕手指方向一看，原来是她塞进电脑下的文件夹，“行，给你，随便看，你现在高考，需要被很生的词汇么？”

　　“高考3500我背完了，”叶子榕扎高马尾，脊背笔挺，露出脖颈后的碎发，坚定而决绝：“老师押题说今年考试会难，有关汽车贸易方面的生词儿多，我就多背背，我妈告诉我，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才更要多读书。”

　　很显然，每个女孩子都有大志向，哪怕起点不同，速率有差距但最终目的都是要闯出自己一片天。

　　屋外风吹进来，宋槐听这话激动的打了个喷嚏。

　　结果当晚就发烧了。

　　宋槐抱着枕头找症结，可能是年底忙，顾不上吃饭喝水，暖气片烘烤干燥，出门一吹风，抵抗力免疫力一并下降。

　　迟早有火山爆发的一天。

　　高沅峰忙着期末监考走不开，拜托叶子榕照顾她，孩子敲门进屋，给宋槐倒杯水：“姐姐，起来喝点儿水，咱们今天去县医院跑一趟吧。”

　　过年的员工宿舍很冷清，整层楼走得没剩几间，屋内闷燥，不通风开窗一股三九感冒灵的苦涩味儿，宋槐浑浑噩噩躺床上，“别了吧....”

　　“走吧姐姐，已经给你挂上号了，你这么干烧不行的，你的白细胞和病毒作斗争，战况紧急，你身体的各种酶也因体温升高而失去活性，导致你嗜睡，没食欲，还有你表皮细胞和全身调节系统，必须要外界辅助一下，白细胞才能战胜。”

　　.....不亏是高三准考生。

　　晚上八点多的县医院，人非常少，走廊钢制联排座椅上的输液区，就更空无一人，莹白灯光大亮，照着刚洒过消毒水的瓷砖。
　　叶子榕找护士，几分钟后一个年级轻轻的小护士跑来，拿着吊瓶和针管棉棒，蹲下拍拍宋槐手背：“放松，放松......诶呦，你血管真细.....”橡胶绳死死拴宋槐胳膊上，就这也勒不出大血管，“可能天冷，血管收缩了，咱们扎肘窝吧。”

　　一针下去，快把宋槐疼死了，肘窝神经敏感，等小护士走了，她嘴唇都发白。

　　“你饿么姐姐？我给你买点儿吃的？”
　　“......”
　　“火烧还是灌饼？”
　　“......”

　　宋槐疼得说不出话，过好半晌才回答：“火烧.....吧，我给你钱。”

　　“不用，我妈给我零花钱了。”
　　叶子榕走了，几分钟后拎回来一袋香喷喷的火烧，“姐姐，你啥时候有胃口，啥时候吃。”

　　“.....好。”
　　这种疼，是连轴痛，从被扎的那根血管开始，连着半个身子都发麻。
　　如果三十七度六的低烧让她昏沉，那刚才医术不精的护士的针法则可以令她致死。

　　宋槐实在撑不住，半梦半醒打瞌睡。

　　火烧买了两个，槐林县最有名的一家，夫妻二人开的，南北各一家，两人硬是靠卖火烧挣够钱，供儿子上学，从小学到研究生，现在又打算开一家，准备给未来儿媳挣彩礼钱。火烧是驴肉火烧，不是油炸和蒸，是烤出来的，泥土垒砌的炉子，里头生炭火，面饼扯开贴在内壁，控制火候，慢慢翻面儿，饼皮酥脆有韧劲，馅料的油和青椒充分糅杂在饼内，不咸不淡刚刚好。

　　叶子榕学习一天也有些饿，就先啃其中一个，边吃边抬眼看宋槐点滴流速和余量。

　　就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个男人，逆着光，叶子榕看不清脸，但咀嚼火烧的速度明显下降，她第六感察觉出，这男人冲着她们来。

　　“你找谁？”

　　“你旁边那位。”

　　“她和你认识么？你认错人了吧。”叶子榕分外警惕。

　　温诚捏捏太阳穴，按的很重，却也未能扫除在文化局忙碌一天的疲惫，原本扇形双眼皮都扩展为三个了，“我认识她，我还认识蔡春泉，不光这样，还认识你们文化局局长，县政府书记，够具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