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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殊途同归待换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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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飘零猝不及防,一跤跌倒,炎照上传来的千钧重压倏然如潮退去,剑身当啷坠地,光芒尽熄。地穴内密密麻麻的石柱幻影忽的轻轻颤抖起来,仿佛是浮在水上的泡沫,一排排悄无声息地破碎消散。
长欢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血沫,脸色迅速灰败下去:“阵中的幻境放大了我的力量,让你们产生了被碾压的错觉。其实我也只是在强撑罢了——我不是炎照真正的主人,反噬来得也更快更猛。我全身的精血早已耗干,你这一剑虽未能令我当场毙命,却也重创了我。我撑不了多久的,你们赢了。”
随着幻影消失,幸存的长臂奴们亦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齐齐呆住不动,与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惶恐而茫然,忽然接连怪叫起来,转身向地穴外惊慌奔去,片刻间便哄然作鸟兽散。
万水困境骤解,急冲至小鱼儿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小瓶,倒出几枚暗红色的药丸一股脑塞入她口中。
长欢尝试了几次,仍是无力站起,偏过头去看小鱼儿,哑着嗓子道:“你、你过来、给我瞧瞧……”
药丸入口,颇具灵效,小鱼儿悠悠醒转,听见长欢的声音后犹豫片刻,坚定地推开万水的手,强撑着晃晃悠悠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欢身边,屈膝蹲下,瞪大了眼睛与他平视,神色倔强。
长欢注视着少女满是血污尘土的狼狈小脸,目光渐渐悠远起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有三分像她……你要炎照做甚么呢?它给予力量,却也可能毁你一生啊。”
小鱼儿沉默良久,索性盘膝坐下,稚嫩的面孔上浮起一层超越年龄的冷硬,声音像是从咬着的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我若得不到力量,他们同样要毁我一生!”
“浮生梦岛主事的四大家族,除了我陈氏,还有李家,花家,关家。陈家虽为岛主,但四家族之间彼此联姻,血脉相融,早成惯例。当年爹爹为了娘亲,坚决拒绝了跟他自小定亲的花家女儿,那女人是花家家主幺女,母族是关家,极为受宠,后来被李家娶走了。”
叶飘零孤家寡人一个,听到这些曲里拐弯的家族关系便觉头大如斗,暗忖陈家血脉大约专出犟种,陈梦涛为讨个媳妇,不惜将四大家族中的其余三家都得罪了个干净,一派深情,倒也令人敬佩。
殷缘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和你娘亲……日子不大好过吧?”
他出身世家,深知此类大家族内往往极为看重血脉贵贱。殷果因为生母的缘故,十年来在沉鹰谷里可谓饱受冷眼,除了殷缘的母亲和幼妹对这个孩子还算怜惜关怀之外,几乎再无人问津。陈梦涛活着时虽能庇护妻女,但死后仍是难免她们遭受其余几家的欺凌排挤。
小鱼儿垂下眼睛,出奇地平静:“花飞雪那女人,最是小肚鸡肠。当年爹爹因退婚之事过意不去,为了平息她的怒气,硬生生受了她三掌,吐血数升,病根儿就是从此落下的。这么多年来,她和她那个宝贝儿子行事跋扈,爹爹也都处处忍让。没想到她还是不依不饶!”
“陈家近些年人丁单薄,到爹爹已是三代单传,如今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年轻子弟能够撑起场面。我若不能取回炎照登上换日台,她就要联合其余三家,逼迫我与她的独子李云傲成亲,做个傀儡夫人,再由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岛主之位。”
万水忍不住忿忿道:“巴掌大的岛有、有什么稀罕的!带上你娘,咱们回、回、回中土去!”
这话从他踏上浮生梦岛见到长姐柳月临起便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过,然而柳月临的性子更是执拗,她与陈梦涛二十余年夫妻情深意笃,一枕园内处处皆是温馨回忆,不忍割舍。万水口才有限,劝不动她,白白急出了好几身热汗来。
小鱼儿淡淡道:“爹爹临终前,便已筹谋过要将娘亲和我送回中土,被我们一口拒绝。我决心去中土打探墨影踪迹时,娘亲也对我含蓄地提过,若我愿意,可直接留在万柳堂不必回来,两个舅舅自会保我一世逍遥快活……”
她蓦地一掀眼皮,目光雪亮:“可我不愿!若是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何异于混不下去被人撵着逃亡!陈家执掌浮生梦岛三百余年,若是败在我的手上,被花飞雪那女人的儿子得了岛主之位,大摇大摆住进一枕园,娘亲定会被活活怄死,我也没脸再去祭拜爹爹!整座浮生梦岛之人更会认定女儿无用!我纵然不如陈羽思那样惊才绝艳,也绝不甘心平白遂了那起小人的心愿!”
小鱼儿平日骄纵,众人只当她孩子气,然而这一番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万水满脸惊讶,愣愣地瞅着她,几乎不认识了一样。
小鱼儿胸口剧烈起伏着,抬头望向叶飘零,后者默然片刻,黑眸沉静,向她极轻地点了下头,嘴唇微微翕动,语音泠泠如秋水,只传在她一人耳畔,:“想清楚了就去吧。你的剑,你的命……抓住了,别撒手!”
长欢的身体因为发冷而微微抽搐着,目光渐渐开始涣散,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依稀望见那眉眼神情宛如故人的少女慢慢站起,跌跌撞撞走向不远处的炎照。他努力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阻止她,却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记忆深处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浮起,叹息中带着浅浅的怅惋:“阿欢,这一生我并不懊悔执掌炎照成为岛主,但如今我这个样子,也是绝不再见他了……唉,若能有来世……”
还有我陪着你啊……他默默地想:我会守着你。你放心,你的剑,我也给你好好看着,不让别人拿了去。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皮一点点沉重地落了下去。
我好像看到……你的来世……来了……
这一世,愿你得偿所愿,康乐终老,不会重蹈覆辙。
小鱼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向着地上的长剑缓缓伸出手去,那剑仿佛生出感应一般,蓦地从尘埃中一跃而起,稳稳落入她的掌心!
七日后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平坦的土路上,车轮辘辘滚过,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青绿山野,赶车之人的口哨声轻快悦耳,引得林间鸟雀鸣啭相和。细细听去那口哨声其实有两个,一个气息饱满、音色圆润嘹亮,另一个则略显纤细稚弱,似是初学,不甚熟练地在努力模仿。
白水晶扒着车窗向外看,很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零姐,我们真的就这么离开啊?你的墨影还在幽月谷里哎!不再回去找找吗?还有那条鱼……我们就不管她了吗?虽然她走运得到了炎照……哼,我可不信那三家就肯服服帖帖地认她为主!”
——七日前在地窟中,小鱼儿终于如愿以偿成为炎照新的剑主。一行人以雷火弹炸掉地窟,算是将亡者就地埋葬。正在发愁迷失路径时,密林中居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红狐,身影闪动,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前面,仿佛引路一般。
众人出谷后略作休整,商议一番后,将伤重者暂留于附近村落中继续休养,小鱼儿与万水等人则轻骑简装,尽快赶回一枕园去筹备接下来的换日大会。叶飘零素来性情孤僻,不喜人多。炎照既得,她事已了,不愿再过多卷入浮生梦岛的纷争中,只与殷缘几人单作一路,雇了辆马车,慢条斯理地游历起岛上风光来。
叶飘零懒洋洋地倚着车厢的板壁闭目养神,语调漫不经心:“我与墨影,我主它奴,互生感应,它自会想法子追随于我。”
“……小鱼儿无须我们操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氏一族做了这么多年的岛主,根深蒂固,其他三家纵然联手,想要扳倒它可也没那么容易。何况柳月临从来都不是什么娇滴滴任人欺负的主儿,心机手腕都不缺,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小鱼儿要继承岛主之位,最难的反而是要有个镇得住场子的名头和说法。如今有了炎照来堵众人的口,万事俱备,其余的有陈家与万柳堂去筹谋运作已然足够。距离浮生梦岛的换日大会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只要慢悠悠地赶到黄粱城去观战足矣。”
坐在她身旁的季语蝶抿嘴轻笑:“就好像戏文里唱的,书生和小姐再怎么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也得先取个功名回来才能成亲,对么?”
叶飘零睁开眼睛,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个比方倒是不坏。”
叶飘零身上零零碎碎的轻伤早已无碍,唯有当日掌心里炎照留下的伤痕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甚难愈合。她双手活动不便,近来饮食起居皆由季语蝶照顾。季语蝶与这些风刮霜打里长起来、皮糙肉厚的江湖人不同,性子温婉细腻,极为贴心。哪怕只是递过来一杯茶水,也永远都是不凉不烫温得刚刚好,让叶飘零也不得不暗自感叹有个这样的姑娘陪在身旁,确实能把日子过得舒服许多。
白水晶翻了翻眼皮,哼哼道:“光得了炎照还不够吧?我听说当年的陈羽思可是打败了所有挑战者登上换日台,才能破例以女子之身继任岛主的!”
叶飘零淡淡道:“小鱼儿在万柳堂时,无绝和尚曾细细指点过她一套‘抹微云’剑法,我在海上试过她几次,小丫头天分不坏,再有炎照加持,在同龄人中可算得佼佼者,胜算有九成,剩下的便要看天意了。”
口哨声忽停,车帘一挑,殷果兴奋地探头入内:“飘姨你们快来看啊,今日的晚霞好美!”
是很美——赤火溶金,层云尽染,绚烂一如五色锦遍铺天际。殷缘将马车赶到路旁停住,笑道:“歇歇罢。”
殷果来了兴致,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小心地捧出他那支宝贝流云箫,举到唇边吹奏起来。他确然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练习这些时日以后,水准虽然还远不及叶飘零,但也不再如魔音穿耳,简单些的曲子吹起来已经颇为有模有样,很能一听了。
季语蝶含笑立在一旁,伴着箫音轻轻哼唱,嗓音娇嫩婉转,令人忘忧。
白水晶好动不好静,望见路旁野花三三两两开得正艳,一时兴起,蹦跳着奔过去采摘,东跑西颠,不一会儿便攒了一大把,乐呵呵抱在怀里,正欲回转,忽听身侧不远处、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仿佛隐约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来。
白水晶只当是山鸡野兔之类,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地凑到近前,小心扒开茂密的枝叶一眼看过去,却脱口惊呼道:“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