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婚嫁给小郎君》子瀛

5、替嫁

　　退伍后即使醉酒，身体也记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军营起居，会早早醒来。
　　平日里，宋九霄尽量让自己忙些：
　　种地浇水，砍柴洗衣，与小娘子们分些果干，聊聊心事。或得了银钱，去酒楼吃酒，逛青楼歌舞听曲儿。
　　寻常日子里总是能有些乐子，让她不至无聊掀开久远的一些记忆，陷入消沉。

　　比如此刻。

　　宋九霄拍拍脸颊，打起精神。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这替嫁是她起的头，如今要脱身，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
　　这村子人同龄能说话作伴的人也越来越少……也许，是时候离开。
　　出去散散心也好。
　　但在这之前，她得把最后这桩婚事亲手了结。

　　“花大姐，你和程前准备去哪？”宋九霄问一旁收拾行囊的巫婆。
　　巫婆拍了拍一个瘪旧布包：“前儿也没读过书，我没什么土地，做庄稼活还不如去城里谋份差事。我攒了些银两。虽说去都城买房不够，但在郊区租个宅子给前儿娶亲也差不多。”
　　宋九霄起身活动活动躺了三天的腿脚，把桌子上的金首饰包了丢给她：“我嫌晦气，不想看这些东西，你们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巫婆拎起包裹颠了颠轻重，难以置信问她：“这黄金足有数十两啊！”

　　宋九霄耸耸肩：“不想要？”
　　巫婆连忙抱紧包裹摇头。
　　宋九霄笑着转身整理换下的嫁衣：“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见鬼或说话？”
　　“如果人死没过三七，还有法子。若是死了十年以上，老身是无法了。”巫婆打量宋九霄的背影，“你是想见你那个夫君吧？你想问他什么？”
　　宋九霄似乎专心在叠衣服没搭话。
　　“听说因为他当年通敌叛国，才害你全家惨死，你是想问……”
　　巫婆没再继续说。即使宋九霄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但停下手上叠衣服的动作时，脊背微微颤抖的蝴蝶骨，让她知道再说下去，可能怀里刚得的金子就没了。

　　宋九霄专心叠好嫁衣，转身走到巫婆面前，把衣服递给她：“一并烧了吧！”
　　“哦……”巫婆接过嫁衣，苍老褶皱如老树皮的手抚摸过丝滑的锦缎，“不留个纪念吗？”
　　“当年那场婚事，爷爷和堂哥们并没应允，无婚约，府衙无登记造册。”
　　巫婆震惊：“那你们是私奔了？”
　　“没，只是我一门心思要嫁……到底也没嫁成。”宋九霄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些年从未开口的旧事，再提，也无她原本预想的难过，反而有些释怀。
　　宋九霄：“烧了，便告诉他不必执着了。”
　　“好吧。”巫婆说。

　　“不过，既然知道我的旧事，”宋九霄打量巫婆，“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巫婆：“一开始就认出来了，村长还特意来告诉我，说你可能不想提以前旧事，让我不要多嘴。”
　　“村长也知道？”宋九霄震惊。
　　“当然了。张村虽然偏僻，但物产丰饶。之前宋老将军和葛医仙还在世时，隔三差五就来采办军饷和药材。你背的那把旧刀，以前是宋老将军从不离身削铁如泥的宝刀，可是不容易认错。”
　　怪不得。
　　宋九霄哭笑不得，又感觉一切合情合理。
　　村长这么放心她去干这替嫁的活……毕竟她不愿意，也真没几个能打得过她的。大概率男方看她过于凶悍，直接退婚，一别两宽。
　　“哦对了。”巫婆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宋九霄，“我就剩这点了。以前宋老将军来，都会买上些，说你爱吃这个。”
　　宋九霄接过麻糖：“我又不是小孩了。”
　　“和霜儿那不知愁苦的傻丫头比，你不是，但和我们这些半截子入土的老人比，你还正青春年少，有着大好年华。”
　　巫婆背起行囊，开门看已经堆满柴火累得气喘吁吁的程前，回头看她：“既然已经放下，便好好寻个郎君吧。”
　　“我是怕了，万一又被我克死，怪难受的！”宋九霄举手做投降状。
　　巫婆不以为意：“压根不存在谁克死谁一说，我遇到的短命鬼无一例外，偏便只会找命强的，能让他长命的反而不喜欢。”
　　宋九霄抬眉戏谑：“程前父亲就这么非你不可啊？”
　　“哼，还打趣老人，不知天高地厚。”巫婆摆手，“以后少喝些酒，伤身误事的。”
　　宋九霄：“快走吧，趁着天亮，您这腿脚，傍晚能到镇上就不错了。”

　　送走花巫婆和程前，宋九霄在房子里转了两圈还是坐立难安，索性离开家在村子里闲逛。
　　溜达到巫婆已经被烧成废墟的家，宋九霄踩着黑灰找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在原本应是棺材的地方看到簪子。
　　这次是真的丢了。

　　宋九霄拍拍手上的煤灰，闻到饭菜香气，抬头，看到几家已经冉冉升起炊烟，便向村长家走去。
　　村长看到她来，先是愣了一下，转瞬迎上前，再次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回头喊：“老婆子，九霄来了，添双碗筷！”
　　正在厨房忙活的张婶从厨房探出头来：“九霄回来啦！”
　　村长拽了拽宋九霄的袖口：“这三天你去哪了？”
　　“见了个以前的朋友。”宋九霄环顾四周，“老巫婆说霜儿已经走了？”
　　“是啊……”村长讪讪应和，偷偷打量宋九霄的脸色。见她一如往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他进屋吃饭。
　　想来也是，村长一直反对巫婆搞冥婚，这几日没见到自己，村长多半是怕她撂挑子不干。
　　用过午饭，宋九霄看着吧嗒吧嗒抽闷烟的村长道：“婚礼是明日吧？”
　　村长抬起头望着她，愣了片刻点点头：“他住在莲花村学堂。”

　　“行，我就去会会他。丑话说在前面，他要是也短命，我回村以后你们管饭啊！”
　　村长激动地在小板凳上磕磕烟灰：“村东李婶的酱牛肉和女儿红以后管够！”
　　“成交。”宋九霄拍拍屁股起身回家去了。

　　也算了了心事，宋九霄睡了个好觉。
　　从中午一觉醒来，天已经渐渐黑。
　　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看到桌上摆着的三件彩礼，怒从心头起，翻身下地，在婚服下看到压着的婚书。
　　婚书名字栏，赫然写着成亲二人的姓名。

　　云生？

　　宋九霄反手把婚书一扔，转身又躺倒在床上翻了个身，开始思考。

　　什么破名字。
　　听着就像惯会骗人的酸秀才。

　　经过冥婚这一遭，她一时半刻是不想再结婚了。
　　但因为自己之前无所谓替嫁的报应，如今婚约已定，她总得想办法明天去找这云生小哥说清楚，让他把婚离了，还自己自由身。
　　要是对方不愿意……
　　那就吓他一吓。
　　反正小白脸最是墙头草没主心骨的。
　　说不定还没动手就咋尿裤子，哭着喊妈妈了。
　　拿定主意，宋九霄还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能当即就把他抓来欺负一下，按头签下合离书。

　　心中美滋滋，不觉天色已黑。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不见月光，晦暗至极。宋九霄起身点灯喝了些水。
　　炉子里的炭火已灭，她把炉子点燃，烧点水泡个茶喝，正在琢磨晚上去谁家蹭饭，村长提着两斤卤牛肉和一坛女儿红来敲门。
　　雪大，路不好走，不用出门的宋九霄美滋滋自斟自饮，半个时辰后，酒喝了一半，宋九霄兴致高涨。
　　可惜，无乐无舞。窗外黑夜飘雪，又像是吸去了人间纷扰，异常安宁。

　　冬末春初，还未来时劳作，明日也不用早起……最适合泡个热水澡。
　　水缸里的水是满的，院子里柴火足够用上三日。
　　宋九霄挽起衣袖，起身准备去院子里多抱些柴火进来烧水。

　　推开门，宋九霄被冷气吹了一脸，夹杂几片雪花。
　　喝了酒脸颊微烫，落了雪花反而惬意。宋九霄兴致冲冲向柴火堆跑去，抱起干柴火正往屋里走，突然听见身后房门轻轻拍了两下。
　　宋九霄回头，以为是出现幻觉，再仔细听，果然是有人叩门。

　　村里安居乐业，夜不闭户是常事。而且村人也都知道她身手好，反而会担心盗贼被她捉住被打个半死。
　　村长巫婆还有些姐妹常来，也知道西边栅栏被野猪撞破了，可以直接进。
　　村里人不敲门，盗贼不叩门。
　　那是谁？
　　宋九霄放下柴火，拍拍手上的雪走到门前拉开门锁。

　　刚开门，就看到一身高六尺有余，宽肩束发，身穿大红婚服的年轻男子提灯站在大雪之中。
　　雪映月光莹莹如银晃眼，宋九霄先是后退半步，然后陡然明白两件事：
　　第一，虽然同样身着婚服，但他一定不是周子珺。
　　第二，他生得不似寻常脸色青黄营养不良的教书先生，反而神姿俊朗，剑眉星目又不乏果敢，实在怪不得张家姑娘只见他一面，便哭喊要嫁他。

　　宋九霄：“你是……”
　　云生：“我叫云生，来与宋姑娘拜堂成婚。”

　　宋九霄愣住。一阵冷风吹过洁白大地，一如她的心情。
　　忽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白色蝴蝶，轻盈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轻轻停在她的心口。

　　啪！
　　宋九霄看着掌中已经咽气的蝴蝶，拍拍手，踢了一脚雪把它踩到土地上：“去年我种的白菜都被你们幼虫啃光了！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有了！”

　　云生看着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言语。
　　宋九霄再次抬头打量云生，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也这么早就来了？”

　　云生看着她，感觉自己此刻在她眼里，就如被她一巴掌拍死的蝴蝶一样，本不苟言笑的脸顿时比这三九天还冷上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