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婚嫁给小郎君》子瀛

4、替嫁

　　烛光跳闪。红帐之中衣香鬓影，人影交叠气喘，暗流涌动。
　　“放开！”
　　宋九霄挣脱开一只手拔出玉簪几乎要刺入眼眸时堪堪停住。陆深不躲，不挡，定定地望着她握着簪子颤抖的手，一丝意外也无。
　　宋九霄：“就这么笃定我不会伤你分毫？”
　　“宋将军握着几十斤重的寒月刀也未曾像这般无力。”陆深握住她的颤抖的手，“我知你是心软的。”
　　“你到底是陆深……还是周子珺？”
　　宋九霄难以置信地端详眼前的男子。他的样貌神态无周子珺一般无二，眉眼清秀却透着坚定，普通大漠星辰落在他的眸中，熠熠生辉，又偶尔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蔽，隐藏着未知神秘。
　　“九霄，”陆深温柔地捧起她的脸，轻轻擦去脸颊滚烫的泪水，“是我，别怕。”
　　“可是你，你的腿……”宋九霄摸索着他的大腿和膝盖，哽咽着问：“你的腿好了？”
　　他从未见过宋九霄如此狼狈模样。
　　在周子珺的记忆中，宋九霄从来都是风光无限，未来可期的少年将军。
　　而自己年少父母双亡带着妹妹苟活，好不容易从了军，却被团领污蔑通敌，被剜出髌骨，野狗般丢出军营……若不是葛神医采药路过，替他医治，他只怕早被野兽分食。

　　十年风霜，宋九霄的容貌似乎并未衰老多少，但却已无半点当年一骑绝尘，睥睨万军的风姿。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是因为胡琴。
　　那时的她，待他如寻常人一般，会借着听曲儿的由头，来寻他说话，红着脸走在他腿上，问他要不要和她相好……
　　可如今她如寻常失了夫君的村妇一般无二，眼中写满了无希望的悲哀，再无半分年少风光。

　　“好了，都好了。”
　　陆深心如刀绞，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眼地闪过一丝偏执，“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怀中人把头埋在他胸口蹭了蹭。陆深轻抚她的脊背，再次起身替她擦去泪水，垂眸落在绯红的唇上，俯身靠近，见她不再躲闪，欣喜想要一并吞入腹中。
　　一阵轰鸣后，白光乍现。陆深猛地想要抓住怀中人，却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冲散，他试图抵抗，却全然不是对手，直到喉头腥甜，一口血喷在绯红的喜床之上。
　　陆深擦去嘴角的血迹，再次环顾四周。
　　原本紧闭的门窗已被冲破，窸窸窣窣的碎纸被狂风席卷哗啦啦随着窗外鬼哭响个不停。
　　灯烛尽灭，阴森晦暗的寝殿恢复了鬼府真实模样。

　　“你与她尘缘已尽，本应再无纠葛，可你偏偏不自量力，要与她再续前缘，甚至不惜干涉常人命数。如今天雷已降，示警惩戒。一切都归原位，请禄神好自为之。”

　　陆深抹去唇角的血，手指碰到硬物，低头看到遗落在红色锦缎上的白玉簪愣了片刻，单手一挥，房中再次恢复新婚寝殿红珠闪烁。
　　两个梳着朝天髻的五岁模样的小童立在门口，身穿红色短褂，规规矩矩道：“天罚降落，原神必损，神君还是莫要动法术为好。”
　　陆深攥着玉簪，胸痛似刀搅。

　　周子珺死在成婚前夜。

　　因为妹妹被宇文烈抓去当人质，逼迫他去接近宋九霄，套取宋家的边防图。
　　他拿到了真的边防图……但做了份假的，交给了宇文烈。
　　可宇文烈发动攻击偷袭的夜里，宋家中了埋伏几乎全部被掳，被吊死悬挂在城墙之上，逼迫宋家军投降。

　　他无法阻挡宇文烈的攻势，只能借由卧底身份换取信任，试图刺杀。
　　但他失败了。
　　宇文烈为了逼迫宋九霄投降，亲自登上城墙，用小刀，一刀刀割下血肉丢到城门下让野狗啃食。
　　他看不到宋九霄的神情，在闭上双眼前，看到军旗耸立，握着旗的女子抬手揉了揉眼睛。

　　一夜之间，宋九霄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获得了全军唾骂。
　　周子珺不敢想，她是怎么坚持下去，还能反败为胜，抢回亲人尸首，掌印挂帅平定边塞的。
　　但她的确赢了，还仅仅只用了三年，结束了十余年的动荡。

　　即使九霄获了军功，也为他上书澄清，不但堵不住谣言纷飞。朝中有人抢功，还试图污蔑她是害死家人的罪魁祸首……
　　这些，周子珺已无能为力。
　　他凭借累世功德使他成为替补禄神，掌管人界最受欢迎的财神，享受源源不断的香火，却再不可干涉人间半分。
　　但他一刻也无法忘记那个留在人界，在他死后不惜拒绝皇帝逼婚，也要替他讨回清白，孤身守孝的妻子。
　　正在他绸缪如何再见九霄，在琼仙会上月老却告诉他，自己只是她人生的一个过客。
　　她红线早在他死之前已经牵好，而对象从来就不是他。
　　曾经她那么迷恋过的周子珺，也不过是为真命天子之前的铺垫。
　　而真命天子的身份月老无论喝了多少，如何追问都是一句：无可奉告。
　　陆深苦笑。自己的恋恋不忘，痛彻心扉，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注解铺垫……
　　开什么玩笑！

　　人间的宋九霄也似乎在逐步证明月老说的是对的。她在渐渐忘记他，甚至开始接受曾经最不屑一顾的盲婚哑嫁。
　　十年岁月，于他不过时日须臾，却如在人间度日如年。
　　天界规矩要守，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一次次破掉她几乎儿戏般的替嫁和冥婚，终于找到了可以引她入冥府的办法。
　　好不容易盼到今日，怎能轻易放手！
　　陆深忍下吐血的冲动，闭眼默念，将神识凝结成一只白蝶，飞出了财禄阁。

　　小童叹气：“上位禄神为了心上人，甘愿散尽修为被贬为凡人堕入轮回。好不容易迎来位新禄神，怎么也是这幅样子？”
　　“自古禄神多情种嘛！”另一小童看着靠在榻上离魂之躯，拉着他关上门：“我听月老说，那位娘子是有真命天子的。说不定禄神上去看她过得好，过会儿就回来了。”
　　“但愿吧。财神殿那么多，非来离人间最近的污秽地府分部。”小童拉着手离开了贴着喜字的殿阁，踏云去了。

　　宋九霄猛然惊醒，再次睁开眼前，先被吸入肺的浓烟呛到猛咳了一阵。
　　周围浓烟滚滚，她隐约看到原本被订死的棺材板似被利刃劈开两半。四周火势渐盛，宋九霄连忙从棺材里爬出，摸索着向门口跑去。
　　可门被从外面锁住，她猛拍了好多下，又撞了多次也没撞开，因为吸了太多的浓烟，意识也逐渐模糊。
　　终于在她失去神志前，门被从外打开。她顺着门跌到，又被人打横抱起，跑到远处树下。
　　“宋姐姐，你没事吧？”
　　宋九霄眨眨眼，眼前的人的确长得和傻子一样，但显然神志清明——他已经不是傻子了。
　　远处蹒跚跌跌撞撞跑来的巫婆看到被傻子救出的宋九霄，庆幸地跪倒在地，红着眼撑着站起身，来到儿子身旁。
　　“这是怎么回事？”宋九霄看着远处巫婆的家被烈火吞噬，转头问巫婆。
　　巫婆看着大火，双手合十：“逆天而行，这就是报应。”
　　宋九霄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次想起梦中周子珺的脸庞。
　　她从傻子怀里跳下来，看着未着鞋子的双脚，猛然摸了摸头。
　　不见了！
　　她一件件拔光头发上的金钗佩饰，却依然不见那根戴了十多年的玉簪。
　　宋九霄赤脚发疯般冲向几乎已经被大火燃烧殆尽的中央。
　　“快拦住她！”巫婆追不上她，急得直用拐杖捣地，呼喊指使儿子去追。傻子听话追上宋九霄，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向火场里冲。
　　“放开我！”
　　宋九霄望着火红一片，眼睛被蒸腾的滚滚浓烟熏得生疼，逐渐什么都看不清楚。
　　最后只剩下一点红色圆点，像落日，像朝霞，像每个她独自醒来又睡去的寻常。

　　重新回到自己的木屋，宋九霄靠着床栏，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松散的发髻。
　　已经习惯把头发盘起，遗失了周子珺唯一送给她的礼物。
　　傻子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回头看她。
　　一个傻子突然变成正常人，宋九霄也觉新奇，朝他看去。没想到目光相遇，傻子还有些害羞，连忙低头躲闪："宋姑娘莫伤心了，娘说都是因为我，才差点害死你。以后姑娘有什么需要，程某愿效犬马之劳。"
　　“你姓程，叫什么？”
　　“娘说我单名一个前字。”
　　“程前。”宋九霄点头，“我这人，向来是有今日无明天。许太远的承诺也没意思，不如……”

　　宋九霄挑眉，似笑非笑朝程前勾勾手。看程前些许不安走上前望着她，打趣道：“我这心情不好，你跳个舞，让我乐上一乐！”

　　“不不不，我不会跳舞。”程前连连后退，差点撞到巫婆才停下。
　　老巫婆咳嗽一声，和蔼拍拍程前：“你去后山捡些柴火。这雪停了夜里凉，宋姑娘可以用来烧。”
　　望着程前关门跑出去，宋九霄敲了敲肩膀，宽衣解带，换下大红婚服，穿上寻常粗布麻裙，转身看巫婆把捡到的纯金头饰放在桌上，问：“到底怎么回事？”
　　“姑娘可见到了什么人？”巫婆问。
　　“我阴的阳的都不知道结了多少次，还唤我姑娘啊？”
　　宋九霄被利用还是有些不悦，阴阳怪气反驳后看巫婆低头不语，不安地摸了摸头。再次意识到簪子已经不见了，宋九霄垂垂落下手：“没见到人，倒见到了鬼。”
　　“那便是了，”巫婆点头，“老朽活了七十年，也还是第一次见神鬼娶亲……人鬼有别，仙凡有禁，向来是大逆不道之事。多半也是因此遭了天雷。”

　　“竟是如此天打雷劈之事……”

　　宋九霄扶额哭笑不得，转头打量巫婆：“你和傻……程前大包小裹是准备离开张村了？”
　　巫婆心虚却强装镇定有理：“答应你的，一样不少！张霜的补药和方子我都交给村长了！”
　　“是嘛。”宋九霄看到桌上摆放着村长已经抬进门的几件寒酸聘礼，恍然大悟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巫婆怯怯道。
　　宋九霄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浑身乏力，头昏脑涨了，连忙起身用傻子倒的热水洗了把脸，又端起桌上的茶壶一饮而尽。
　　“霜儿好些了吗？”宋九霄问。
　　“还是不能言语，听张婶说，是看到那未婚夫去镇上青楼，受了刺激。村长怕她见了人伤心，昨日已经送去远房亲戚家疗养了。”
　　“等等，”宋九霄点了点手指，数清楚日子，“她的婚期是几号？”
　　巫婆：“就是明日。”
　　“……”宋九霄跌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雷怎么不把她劈死啊。
　　嫁完一个又一个……是惩罚她把姻缘当儿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