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Part33 致爱丽丝（4） ...
-
我不愿回忆往事。
即便我总是自称老人，但我所获得的这具人形终究是年轻的，我希望我能行尸走肉般糊涂地活着，但铭刻在我脑海中每一段记忆都如此清晰，宛如刺进我心脏的刀子，令我痛苦万分。
战争结束后，每当我漫步在破败荒芜，宛如废墟残垣的现世街道时，我总会想起那句明明耳熟能详，却从未放在心上的箴言。
一切有形之物，都将迎来终结。
我如此，这个世界亦是如此。
而我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牵住我的手时掌心的温度，我触碰她脸颊时柔软的触感，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她在临终之际对我说的那些话。
因为她希望我忘记她、然后好好活下去，所以我便失去了寻死的理由，她给予的祝福，如今却变成了束缚我彷徨在这个无药可救的世界的咒言，我无法忘记她，更无法死去。
明明回应了我的爱，却又无情地抛下我孤身一人，让我在对她无休止的思念和无法倾诉的爱意中渐渐腐朽，将我禁锢在名为爱的牢笼之中。
真是个残酷的女人啊。
>>>>>>
若是追根溯源，或许源头正是所谓的“赛博空间”——独立于现世，完全由数字生命构成的虚无世界，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涉及到赛博空间相关，所以我对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空白，我只知道政府以游戏的形式，集结拥有灵力的人类，在赛博空间内建立了大量的“虚拟本丸”，肃清入侵赛博空间的时间溯行军，但那终究不是工作的重心，应付在现世大肆破坏的溯行军和历史修正主义者就足够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因此没有被清理的恶性数据便在赛博空间内堆积，由量变产生质变，在无人注意的阴暗一隅，这个世界不可逆转的异变在某日开始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我在时之政府的内部网站上看到新闻，某位虚拟本丸审神者——游戏玩家因不知来源的诅咒而猝死的那一天吧。
这件至今没有找到凶手的悬案犹如蝴蝶振翅引起的飓风，最终导致赛博空间全线失守，同时为现世带来了极度恶劣的影响，时间溯行军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增强，历史修正主义者势力日益猖獗，本丸平静的日常也因此被破坏。
她的本丸位于历防战线后方，只有到战力紧缺的危急时刻才会受到强制调遣，而当她接到政府的命令，将本丸的刀剑派遣至前线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普通的紧急事件，而是有可能影响全世界的巨大危机。
而像我和长义、三日月宗近这样的前政府刀也收到了政府的紧急征召，高层对此的说辞模棱两可，言语之间都尽可能地往积极的方向引导，会议结束后，我第一次在三日月脸上看到了眉头紧皱的严肃神情，他和我似乎都意识到了现状不容乐观，或许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糟糕。
离开政府大楼的时候，三日月突然问我，我现在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是什么，是隶属于政府的刀剑，还是她本丸中的一员？
我立刻觉察到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若是我回答我仍然是政府刀，那么她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从此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做符合“监查官”身份的事就够了，若是我选择站在她那边，便会将我自身放到极度不利的位置上，但我无法确定三日月究竟只是出于自身的意愿来询问我的想法，还是代表了高层的意思在试探我的态度，于是我没有给他笃定的答案，只是含糊其辞，现在的情况无论站在哪边都毫无意义，她是极为珍贵的人才，由她提供灵力的本丸也是非常强大的战力，我会尽可能保护她的安全。
三日月宗近那双寄宿着新月，冰冷的深蓝眼眸平静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无奈地笑了。
则宗啊……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满腹怨言，想必也不愿意听我说的话，但其实我和你一样，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
我皱眉，刚要反驳我不想听你讲什么丧气话和大道理，只不过比我显现时间更早、作为刀剑在世间度过了更加漫长的岁月，别把我当作你可以随意评头论足的愣头青。
而他却说——
即便我们是所谓的“神明大人”，个体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中亦微茫如同尘埃，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我们只是旁观者。
那时我只当三日月所言是丧气话，最终却一语成谶。
时间溯行军的攻势愈发猛烈，或许是受到赛博空间恶性数据的影响，它们自身也在不断变异，甚至像蠕虫病毒一样，感染并扭曲刀剑的认知强制其暗堕，将人类转变为怪物，面对日益严峻的战况，就算是非战斗型审神者的她也不得不奔赴前线，燃烧灵力维护隔离污染区的结界，净化暗堕力量，保护安全区的普通人。
由于持续的过度灵力消耗，我每次远征归来，都会发现她比先前憔悴几分，灵力与生命力息息相关，人类脆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不止一次地劝她休息几日调理身体，但都被她以只是睡眠不足的理由搪塞过去，我担心再这样下去过于强烈的责任感会将她压垮，直到我目睹她严厉地对企图逃离战线，跪倒在她面前崩溃大哭的新人审神者说——
站起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我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逃走，无论逃去哪里，你都不可能从席卷整个世界的灾难中脱身，我们就是守护人类和历史的最后一道防线，除了死去和战斗，没有其他的选择！
——爱丽丝背负起所有人的期待，拿起圣剑，斩向恶龙。
凝视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如我所言那样成为了守护仙境的“爱丽丝”、独当一面的审神者，但我也无端感到恐惧，斩杀了恶龙的爱丽丝，最终还是离开了仙境，回到属于她的现实中去，而她会不会也突然某天离开我的身边，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去往某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
我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她早就成为了历史修正主义者的眼中钉，折损一名优秀的审神者，比折损数振身经百战的刀剑男士对历防战线的打击更大，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历史修正主义者策划了多次针对她的斩首行动，这使她每日都生活在随时可能遭到暗杀的惊惧之中，面对这种情况，她的安全变成了我最优先考虑的事情，我也顾不上自身的立场，搁置了手头的全部工作，和本丸其他刀剑一同，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身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她死去否则暗杀永远不会停止，狐之助代表政府提出了建议，首先明面上制造出她意外死亡的假象迷惑敌方，然后暂时将她转移到政府下设的疗养机构，这样既能保护她的安全，也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
而意外发生在护送她去往疗养机构的路上，顶不住战线压力投靠历史修正主义阵营的政府职员，为求自保向敌方泄露了她的行程，当时随行的护卫只有她的近侍孙六兼元，通讯屏蔽、电力中断，整座疗养院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面对源源不断袭来的敌军，这振同我交好，更与她相伴多年的刀剑，为了保护她孤身战斗至御守碎裂、刀身折断。
执行部的援军赶到时，只看到从疗养院三楼到地下室，遍布各处七零八落的溯行军尸体，以及散落在地下一层紧锁的供电室门前，遭到严重破坏甚至无法拼回原状的刀剑残片，断成两截的朱红色刀鞘。
执行部的刀剑破坏了层层加固的门锁，在漆黑狭小的供电室里发现了蜷缩在角落，满脸泪痕眼神空洞的她，咬破嘴唇流出来的鲜血凝固在下颌，留下黑红色的痕迹，几近精神崩溃的她面对询问她是否受伤的政府刀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在本丸见到双眼失焦、木偶般不说不动，凝视着墙壁发呆的她时，我甚至无法想象她在这期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我感到无比自责却无力回天，我终于理解了三日月宗近当初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只是个旁观者。
三日月宗近进入她房间的时候，她才终于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脱离，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我的心脏痛得像是在滴血，但又无能为力，只能退出去将空间留给她和她最重要的人，站在门外等待的是神色凝重的清光，我与他相顾无言，沉默良久，清光对我说。
回去吧，老爷子。
去做你该做的事。
整座本丸的气氛都变得无比阴沉肃杀，明明是桃花盛开的初春时节，却有如风雪呼啸的寒冷严冬，我只知道后来她与三日月宗近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却不知道他们吵架的内容，等我再次见到她时已是翌日清晨，我带领第一部队远征归来，看到她怀抱孙六兼元的断刃，呆坐在庭院里落英纷飞的桃花树下，乌木般的黑发变成浸染霜雪般的雪白，憔悴虚弱宛如将行就木的老人。
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预感死亡正在迫近，恐惧令我头皮发麻，不容她拒绝和推脱，将她送到了政府下属的医院。
审神者专门科的医生七星剑诊断她忧虑过度，积劳成疾，除了精神方面的问题，身体的各处器官也都有衰竭的迹象，虽然她拥有相当卓越的灵力天赋，但容纳那份强大灵力的身体终究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若是再毫无节制地使用灵力无异于透支生命，最终会被自身的灵力反噬，从内部彻底崩坏。
只是停止使用灵力，也并非长久之计，七星剑叹息道，可悲的人之子，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一切治疗手段，都不过是将你迟早会面对的厄运，稍微延后些时日罢了。
但她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平静接受了死亡即将来临的现实，只是微笑着答应会注意身体，她住院期间谢绝任何人探访，我联系不上她，度过了彻夜无眠、极度焦虑的三天，与她失联的第四天，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前，在庭院的喷泉旁边遇见了三日月宗近，我焦急地向三日月询问她的现况，三日月却只是回答，负责照顾她的护士说她的状态很好，饮食和睡眠都正常，只是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沉默地看书，或是花很长时间凝望窗外，从白天到黑夜。
全是道听途说，你就在这，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她？
我想，现在她或许不愿见到我，三日月苦笑，你若是想去就去吧，则宗。
我来到她的病房门前，装作没有看见门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紧张地推开门，穿着蓝白病号服的她正靠坐在病床上安静地读书，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才终于平复下怦怦狂跳的心脏，她抬起头，见是我便露出了虚弱苍白的笑容。
“……怎么了，则宗先生？”
“没什么……抱歉，主人，打扰你休息了。”我轻轻关上门，“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就让我在这里陪你待会吧。”
我走到她的病床旁边，明明说过了什么都不会做，但此时我就只想要抱紧她，那瞬间我甚至产生了就这样带着她离开，去向一个没有病痛、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任谁也找不到，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地方，但那就只是我的妄想，我没有拯救她的办法，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也不存在任何奇迹。
明明拥有了自由行动的手足、诉说话语的口唇，我却依然和身为刀剑时一样，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没事的哦……则宗先生，我没事的。”
她用温柔的语气对我说，就像是安慰一个任性哭泣的孩童，我不知道现在我的脸上究竟挂着什么表情，一定相当狼狈，她将手里的小说放在床头柜上，从内页里掉出一枚精美的干花书签，我捡起那枚书签，我记得它，这是过去孙六收集庭院里被风吹落的桃花，晒干并制作的，那时我还揶揄过他是细嗅蔷薇的恶狼，满脑子打打杀杀的家伙竟然会动手制作这种女子气的小物。
不解风情的老头，他笑着说，这可是情书。
情书？真够肉麻的，连一句表达爱意的话都没写，算什么情书。
传达爱意的方法不只有语言和文字，不起眼的物件，不经意的目光，下意识的行为，在有心人眼中皆为爱意的具现，这才是所谓的“浪漫”啊。
看到我凝视着书签陷入回忆，她轻声说：“这是兼元亲手做的书签……清光帮我拿书到病房的时候，我叫他一起带过来的。”
她从我手中拿过那枚书签，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书的内页之中，就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你在读什么书……？”我怕她睹物思人，便连忙转移话题，“《格林童话选集》……你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喜欢童话书啊。”
“兼元也总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小孩子都喜欢童话故事，不是吗？您进来的时候我刚好读到《灰姑娘》这一章，明明小时候宗近先生给我讲过很多遍这个故事，我却只记得灰姑娘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原来在到达幸福的结局之前，有这么多帮助过灰姑娘的人啊，帮她从炉灰里挑出扁豆的鸟儿，还有为她变出礼服和南瓜马车的仙女教母……说起来，则宗先生也像是我的‘仙女教母’呢，顺从我的任性，只要我撒娇耍赖，就会带我去看电影逛游乐园，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好像总是有则宗先生的身影。”
“你这丫头……什么仙女教母，至少也要把我当成‘王子’来看待吧。”
我苦笑着握住她的手，冰凉得仿佛失去了体温，就算用我的手紧紧覆住也无法温暖她一丝一毫。
我下定了决定。
“主人啊……请你耐心听我说。”
“现在就向政府辞去审神者的职务，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吧。”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在辞呈上签署你的名字，剩下的一切流程我都会替你完成，至于本丸那边——”
她突然打断我的话：“则宗先生……您是向我传达政府的意思吗？灵力接近枯竭的我，已经无法胜任审神者的职位了……是这样吗？”
看到她因为谈论喜欢的童话故事变得明亮，却又因为我的话而逐渐灰暗下去的眼眸，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立场，脱口而出完全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的话，我慌张地辩解道：“不、不是这样！刚才的话与政府无关，全部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灵力枯竭而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露出了略微惊讶的神情，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爱你，主人……不，小桃，不是作为一振属于你的刀剑，而是作为一个单恋着你的男人，那时说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不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也不是为了让你逃离政府安排的联姻，那是我真正的心声，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也好，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也罢，我只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至少能好好地活下去……”
顾不上颜面尽失也全部都说出来了，显现至今接近一个世纪都没有这般狼狈过，可我却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心脏的疼痛，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面对她，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我，索性别过了头。
“则宗先生。”
我感到她的手指轻抚过我脸颊的触感，下意识转过脸来，她灿烂的笑容宛如初春盛开的桃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朗地笑过了，我竟然看呆在原地。
“可以凑过来些吗？”
她笑眯眯对我说，那样子非常可爱，于是我依照她所言凑近，她吻了我的脸颊，然后靠近我的嘴唇，当我以为她要与我接吻，闭上眼睛等待的时候，她却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下唇。
“这里还是留给，日后能够一直陪在您身边，永远都会爱着您的人吧……？还有，虽然很任性，但是今生，就请您忘记关于我的一切，好好地活下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如鲠在喉半晌才说出来：“……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样做，对我太过残忍了吗？”
“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我与七星剑医生聊过了，我很清楚我身体的状况，就算继续保守治疗，恐怕也撑不了太久，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愿意接受它，但在那之前，我依然想要成为‘爱丽丝’。”
她像个孩子一样地笑了。
“我会尽我最后的力量，保护我的‘仙境’……保护本丸的大家，抱歉……则宗先生，生命走到尽头的我，已经无法回应您的爱了，但至少……我希望您不要为我悲伤。”
“你叫我如何……如何那般轻巧地忘记你？若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也会与你一同共赴黄泉——”
我并不畏惧死亡，死亡与我仍是无知觉无意识的刀剑时又有何差别？我畏惧的是不久之后，她将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角落这件事。
“则宗先生……”她将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轻声说，“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
听到那个我一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瞪大了眼睛。
“约好了哦，如果真的存在来世，或是某个没有战争、也没有痛苦的世界，如果那时我还能再次与您相遇，而您还愿意接受我的话，就让我们成为恋人吧。”
她歪头眨眨眼睛，像小女孩一样调皮：“嘿嘿，到那时说不定会是我单恋着您哦？只要‘我’还是我，无论多少次，都会被您那双猫眼宝石般美丽的蓝色眼睛所吸引，然后，傻乎乎地坠入爱河——”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Part33 致爱丽丝（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