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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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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孙掌柜克俭克勤一辈子,临老,更是一丝不苟,跟在郑善存身边,事无巨细,样样不落——
“十忽织,是原先织染局御用的税丝坊,古话说,‘十忽为丝’,那是皇家作坊独有的排场。”
“嗯。”
“龛上供得是梅葛二圣,那是咱织染界的祖师爷,马虎不得!二爷,您都记下了?”
“记下了。”
伙计递过香,郑善存在神龛前行礼。
十忽织和所有有些规模的大行邱一样,前店后坊。转过前头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晒布场。青石砌成的漂染池,风和日丽,布浪滚滚。
大少奶缓缓走,一路看整齐摆开的陶缸、碾布石,成排的南竹竿和挑棍。
“下个月,蚕丝改良委员会的专员就到了,样样都要仔细。”
“东家放心。”
小工们蒸煮上胶,各行其是。
孙掌柜一声咳嗽,缸管忙跑过来。
“掌柜的,什么事?”
“叫大伙儿都过来。”
“是!”
小工们听得召唤,纷纷停下手中活儿。
正有十几个合力搬块碾布石,一个分神,手中滑了托儿,巨大的石滚子落了地,闷声响,青砖地面砸开几条裂缝,就向人群滚去。
东家掌柜都在此,缸管着了急,大声吆喝:“哎!快拦住!”
一群小工围过去,七手八脚的顶住。有一个衣着体面的,生面孔,大家不识得。
孙掌柜吃了一惊:“二爷——您这是干什么?”
郑善存不以为意,一手抵住碾子,一手扯了上衣:“来,听我的,一起使劲儿。”
都是青壮汉子,烈日下精赤着膀子流着汗。
大少奶微微侧开脸。
石碾子渐渐归位。郑善存左边腿陡一曲,忙又立直。她看见了。
众人拍打着双手擦着汗,小工挑来开水。
孙掌柜一脸歉疚:“二爷,您这是……这是何苦来。”声音忽一高,“大伙儿都瞧见了,省了介绍,这就是新来接管的东家二爷——”
人皆欷歔。
郑善存穿上外套拍拍灰,一笑——走出深恻恻的老宅子,蓝靛飘香的晒布场,他终于有了一丝笑。
她却看到他额角渗下的汗,孙掌柜也留了意——身子略向□□,臂伸长,手挡在膝盖外。她迟疑一下,朝他走:“你——”
缸管挥挥手:“都下去吧,干活去!”
孙掌柜吩咐一个小工:“快请刘先生。”
织染坊,少不得磕碰烧伤,刘先生是长聘于此的。
进了屋,缸管扶着郑善存坐在床上,刘先生搬了个矮凳坐在对面,卷起他裤腿——
大少奶便朝外走几步,回避些,半背身立在门口。听得见声音。
骨节扭捏的细微响。
“这可是触了旧伤?”
安静,然后——
“是。”
“有年头了吧?”
又安静。
“二爷?”
“——十二年了。”
四月的晴天,渐渐滚起了云,灰蒙蒙的,叶篓镇寻常的天色。大少奶对着门外,望着门外。
——十二年,这样巧。
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十二年前,她爹对着穰穰满室的聘礼,叹口气,喝了一夜酒。十二年前,她彻夜难眠,早晨,已是个有主见的女人,泪也没流,上了黄家的花轿。
屋里的刘先生在沉吟:“唔——怎么伤的?”
“堕马。”
刘先生不再问,旋开药酒的瓶子:“沉香、虎骨,酒炒了桂枝,再用红酒煮,三支香的功夫,外敷内用都有了,得连用几日。这么久的老毛病,根治难了。”
一条回廊,都飘着浓郁的虎骨麝香。大少奶停在门口,犹豫了。
门半掩着,静悄悄的,蒲扇呼哒呼嗒的声音。
一个声音轻轻问:“这么晚还不睡,又给二少爷熬药?”
“嗯。”
“今天都第几遍了?”
“大夫说,早晚都得用。”
然后便沉寂。
大少奶摸了摸手里的盒子,蹙一下眉,转身欲走——
屋里突然一声叹:“这算什么么!”
“嗯?”
“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就这么没名没份的。”
“没名没份,我也愿意。”
“呦,庆梅……”
“二少爷心善,待人和气,长得又……反正,我不计较。”
从外进来的小滚子突然大声道:“大少奶奶——”
大少奶便若无其事的走过。
刚说话的两人忙一起出来,躬身问好——庆梅和月梅。
“大少奶奶还没歇?”
“嗯。还有些事。你们忙去吧。”
“是。”
两个丫头退进去。
大少奶忽然道:“庆梅——”
庆梅忙转过头:“啊?”
怀了憧憬的少女,对人分外殷勤而热切,一种别样的风情。年轻真好,可以把刘海刮得毛松松,温柔中透一股子放浪劲儿,年轻可以肆无忌惮的脸红,羞怯滋养出最纯真的妖冶。
她也有年轻时啊,十三四,十五六,清澈的溪水浸润着捶捣衣服的纤柔的手……
如今,那双手更加纤细而优雅,白得不鲜活。
大少奶看着她,面上什么也不露:“一股麝香气。”
“给二少爷熬药酒呢。”
“赶巧了,下面刚送来的凤眼虎骨和赤茯苓,你都拿过去吧。”
庆梅惊喜:“多谢大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