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冷涧滨

36、第三十五章

　　黑云一层一层压向天边，直到吞噬了最后的光亮。是夜已降临，还是山雨欲来，分不清，总是阴沉沉的黑。
　　灯不点，窗不开，郑善存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关在浑浊的烟雾中。
　　熟绿的阔叶垂在枝桠，潮闷的微风无力拨弄，蝉也叫得无力。雨下不来。
　　天地间凝起戾气，夏夜暴雨前的闷雷挟风夹电由远而来，声势渐大，杀气腾腾。压抑的喑呜翻滚咆哮，汇聚成开天辟地的一声怒咤，余威在无止无穷夜的黑幕丝丝据裂开。
　　地也在颤，人躲不开。
　　漆黑的天幕炸开了膛，雪亮的一条白闪。霎时间，清清楚楚，人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郑善存腾地站起身。门推开，暴雨‘哗啦——’劈头盖脑砸下来。
　　小滚子在雷声雨声中嘶声喊：“少爷——”
　　喊也阻不住他的脚步。他淌着水，直淌出一条小河。
　　门砸得咚咚响。腊梅急急慌慌跑出来，前襟的扣子也系差了几颗。
　　腊梅愣了，腊梅被他周身的寒气逼得节节倒退。
　　“二……二少爷……”
　　“出去。”他声音不高，却是铁板钉钉不容置喙。
　　大少奶闻声从后面赶出来。她瞪大了眼，一口气吸进嘴里，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腊梅手足无措：“二少爷……”
　　“出去！”他突然抬高声。窗外凌厉的雨声夹着惊神破胆一声炸雷。
　　腊梅仓皇逃出。
　　臂弯冰凉的碧玺玉念珠沾了雨，更加寒冰彻骨，提醒一般。心里动了动，她转头跑向老太太屋里。
　　大少奶两手捂了嘴，连连摇头：“你——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郑善存甩掉脸上的水。脸冻得青灰，那眼里却燃着火。他朝她走，一把搂住她，搂得太紧，她柔软的尚带床褥间温暖的身子撞进他的肋骨，肩胛骨，撞击着他每一块骨头没一根筋络。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衣袖裤脚流下来，渗到她身上。单衣浸透水，包裹不住身体的温度。湿淋淋，只是两条肉身，割舍不开，毫无挂碍。她感染了他的情绪，渐渐舒缓了手臂，也搂紧。紧紧嵌进彼此的四肢百骸。
　　他深深抱她一下，然后推开：“收拾东西，叫念祖起来，我带你们走。”
　　“走——”
　　“总要有一个决定。”他的眼睛泛了光。他牢牢执起她的手，“既然这样难，我代你决定！”

　　腊梅几乎是冲进屋里，惊慌失措：“老太太——”
　　乱哄哄交杂起佣人们的脚步。画眉庆梅系着衣服出来：“怎么了？”
　　老吴扣上帽子自廊下跑进来：“出了什么事？”
　　腊梅在雨水下苍白着一张脸，看着威严的黄老太：“二少爷，二少爷……闯进大少奶……”
　　黄老太一摆手：“都下去！”
　　庆梅画眉忙退下。老吴也退下，想了想，候在门口。
　　腊梅战战兢兢：“二少爷……他……和大少奶奶……”
　　“胡说！黄家没有这伤风败俗的门风！”黄老太突然高声，“老吴！”
　　老吴过来：“老太太示下。”
　　“那些保安队的，每人每月多加三个大洋！让他们打起精神，擦亮眼睛，别管白天晚上，刮风下雨！”
　　老吴语调不惊：“防什么，守什么呢？”
　　“打今天起，不出这道门儿，她是一家之主，若是出了这道门儿……管是谁，家法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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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奶扳紧他的手，拉住：“善存——”
　　郑善存停下回过头。
　　“走？去哪儿呢？”
　　“去车站，搭最晚班火车到柳坞镇，先在我大哥郑轺那里落脚，以后，再做打算。”
　　她在他握拢的手掌中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去别人处落脚……”
　　“大哥不是外人。”
　　“他能容下得我们？我们……这种关系？”
　　“大哥很开通。”
　　她连连摇着头：“你把‘大哥’叫得再响，所有人心里，祠堂里供着的黄孝先，才是你亲生的大哥。我，是你什么人？出了黄家，天底下，任再开通，也容不下这样的谬悖伦常。”
　　郑善存稳不住心神：“谁也不靠，不荫蔽他人！凭我一个，也不会让你们母子挨饿。”
　　冲动不得。她已渐渐冷静，也要他冷静：“凭你一个，就这样——两手空空？”
　　“还要什么呢，有我这个人，不够么。”
　　他的沉痛使她难过。可难过也抵不过墙里墙外影影绰绰晃动的警棍。元年式步枪挂在保安队队员们箍紧的背带，擦得雪亮。
　　刀枪无眼。
　　她唯有狠着心：“不说你安常处顺没吃过辛苦，不说今后谋生多少艰难，只讲眼前。眼前，你出不得这道门。”
　　“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等到老太太察觉？”
　　她暗暗叹气：“你怎么知道……她现在没有察觉？”
　　郑善存直直瞪视，渐渐的，那目光黯淡了，紧抓她的手也松缓：“究竟，是我出不得这道门，还是你出不得这道门？”
　　她的眉心攒簇在一起：“什么意思？”
　　“门里，你是东家，是少奶奶，出了门，一切了断。任是谁，谁舍得……”
　　“你是这样想！”
　　“不是么！”他不知是恨她恨自己恨不公的世道还是不合情的伦理。恼恨让他语带讥讽，“能让你想了这儿久，难了这么久，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该知足了。”
　　她也气苦。她看着他的时候眼泪已经在打转。忍下了，拽住抽身欲离的他的胳膊：“善存——”
　　他看着她，心潮在涌动，偏偏不发做，声音格外冷：“你要的，太多了——”
　　她竟没计较，又一次放下自己的骄矜：“善存——”
　　眼泪流出来。她的眼泪以往多少次打动他的心。如今，心仍然疼，可说不清怎么就那样狠，他拿开她的手，走进雨中。
　　她没纠缠。那一声声在他身后逐渐放大的呜咽其实是另一种示弱和服软。
　　即便这样，他毕竟没停。
　　后来，他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之下站了很久。

　　大少奶无力的坐在桌边，灯一直开着，直到外面的亮减弱了灯光的亮。
　　一夜就这么过去，脸上似乎残了两道薄薄细细的盐。
　　念祖揉着眼睛走出来，带着惊讶，不敢大声：“娘——”
　　她看他，想安慰，却给不出一个笑，摸摸他的头。孩子在她冰冷的指头下一颤。
　　腊梅进来，小心翼翼：“大少奶……老太太，请。”

　　被外面雪亮的天光刺了眼，她才意识到，时候已不早。屋里隐隐约约传出笑语。她停在门前，整整衣。笑，是做不出，却要撑住一口气。
　　门敲响，黄老太道：“进来。”
　　大少奶便进来。冷着脸，眼也肿，却并不颓丧。她问了安。
　　关家夫妇也作陪。
　　黄老太道：“关老爷等着你呢。”
　　关幕一笑：“大少奶，如不介意，借一步，私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