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冷涧滨

28、第二十七章

　　街灯下，只有一条狭长的影子。
　　心里很乱，就这样出来了，想去哪儿？做什么？
　　空气里飘动着暮春的熏香。数不清的小野花开满路边，开得杂乱，香得妖异。放诞的野花香使她胸窒。
　　时局动荡。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大小店铺一早上了门板。
　　只有几点灯火，那是赌坊。赌徒们血红的双眼点缀了夜的空虚。
　　热闹的场所，还有一个——
　　日落西山，这里的一天才开始。
　　大少奶惊讶的停在高悬的大红灯笼前。铜雀台，终于，还是到了这里……

　　郑善存在枕上翻个身。不知做着什么梦，手臂自然的向一旁搭去——是个空。这一空，他清醒些，缓缓睁了眼。
　　门外隐隐的划拳调笑。
　　他马上意识到身在何处，酒醒了一大半，急忙朝身边摸去——没人。坐起身，仔细摸索，依旧是没人。这才长舒一口气，额角冷汗涔涔，醉酒的头疼方才开始一丝丝绞锯。
　　他皱眉一笑——少商。朋友就是朋友，玩笑开得，没做的太出格。
　　酒气冲鼻，胸口一片黏湿，还是适才的那件衣裳。他按着额头爬起来，黑漆漆的，找不到电灯，只得摸索着开了门。光线进来，晚风也进来，凉丝丝的舒服。他扶着门，摇晃的走出去，吹吹风，透一口气。

　　大少奶遥遥的站在铜雀台门口，两手紧紧的互相撕绞。
　　真的就这么到了这里……
　　进？她一步步的走近。不不不，这不是任何一个良家妇人该踏足之地。
　　一阵阵脂腻粉香风月之气，一声声蜜意酣情缔欢之音……她面红耳赤，她心如弦绷。她一句句在心里告诫自己，可是，越走越近。
　　门口揽客的姑娘放开了嗓子：“这位太太是来过班的？可也得有男客陪着……”
　　她臊得红了半边脸，忙侧头，生怕别人认出来。
　　欲进未进——
　　一个人在后拉住她手臂，一把拖进巷子。
　　她愣了：“你——”
　　郑善存比她更诧异，却要压着声：“你怎么来这了！”
　　他果然在这里！
　　耻辱气愤悉攻心头，她一言不发，甩手就走。
　　他一时不在意，被她甩脱了手。急忙赶上去，又不敢高声喊，只得紧紧拽了她：“哎——”
　　她狠狠挣脱，蹙眉咬着唇。甩不脱的。挣了几挣，再没力气。手腕被他攥着，红了眼圈。
　　郑善存慌了手脚，握着不是，松开也不是：“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你放手！”
　　“夕淼！”
　　“你怎么说的？”她抬眼看他。一抬眼，再蓄不住，泪珠挂上睫毛。
　　月光下，一闪。他的心跟着一跳，话也说不清了：“我，我……”
　　她不要对着他落泪，扭头便走。
　　“哎——哎——”他凑过去拦她，这回干脆半抱着。
　　那边，人来人往宾客盈门。
　　她忙推开他，推了几下，哪推得开，低声道：“放开！”又气又急，却没了适才的生硬
　　“请了人家，早离席不好。”
　　“现在几时了？早？”
　　“后来，多喝了几杯。昏昏沉沉就睡了。”他看见她递来的目光，忙道：“一个人睡的。”
　　她又红了脸，不去理他。
　　他拉她往里走：“不信带你去看。”
　　“你——谁要去那下作地方。”
　　“现在又嫌下作。那还这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跑来？”她越要躲，他越要看她带愠的羞涩。便斗几句嘴，心里是温暖的。
　　可是，时候是真的不早了。
　　他收了笑：“赶紧回去吧。趁着没人发觉。”
　　她如梦初醒。夜不归宿，非同小可，教训不是没吃过。
　　她转身就走。他又拉住：“我送你。”
　　她一时仍带着愠：“不用。”
　　“北方洋人打仗，南方闹暴动，太乱了，这么晚，不能让你一个人走。”他回身往里去，“等我下。”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搭着外衣。
　　她看他一眼，瞥开。唇微翘：“这样温柔乡，你舍得离开？”
　　“送你回去，我再回来。”
　　“你——”
　　“明天秦专员不见我，怕他挑理。”
　　她一声不吭，冷着脸。
　　他便抖抖满是酒渍的前襟儿：“你看看，你闻。这么邋遢，谁不嫌啊？就是那些姑娘，也要个干净体面的吧。”
　　她瞪了他一眼，转头走。他跟着，打开大衣披在她身上：“晚上风凉。”
　　气不起了，她没躲。也并没什么好脸色。
　　他笑着凑近，贴着耳边：“你不嫌就行。”
　　她红着脸自顾向前走，走了一段，他并不跟上。她只得犹豫着停下，回头：“哎——”
　　“你走前头吧，我离开一段，后面跟着。省得……别人看到。”】
　　见不得人，照不得光。是此时他最不愿碰触的隐痛。她看着他，满是感念，又疼惜。可是也只有叹气。转身先走了。
　　他在她身后道：“衣服可不能带进去，丢在门口吧。”

　　寂静的长街，现在是两个人。虽然看不到，虽然隔着距离，可她知道，他在的。
　　月光当头临照，路灯在身后。两道长长的影子，她的向后，他的向前。她便放慢一些脚步，悄悄的回头，看两道影子拖长，再拖长，渐渐交融。
　　这般的细腻，他能体味几分？
　　她在温柔的暮春的野花香里，温柔的叹一口气。

　　又过那家赌坊。三三两两的赌徒无精打采的打帘子出来，停在门口冷清清的一家粉圆汤摊子。
　　郑善存忙侧身闪进一条小巷子口，没让人看见。
　　待得他略探出头，已无人迹。她的背影在不远的前面。
　　他忙快步赶上去。
　　起风了，暮春的夜风，仍有些凉意。
　　摆粉圆汤摊子的老人忽然招呼他：“哎，大爷——”
　　“你叫我？”
　　“是是。刚过去那位太太付了钱，请你来喝碗粉圆汤。”他热乎乎的盛出一大碗，“暖一暖。”
　　他端着碗，端了片刻。舀了几个粉圆吃，烫嘴，汤也吞下去。咕咚咚的喝了汤。心也暖了。

　　黄家后门口。她脱下披着的他的外衣，他远远看着。
　　她捧在手里，缓缓抚摸，出了一阵神。然后，轻轻撂在门口的石狮子旁。
　　他看她开了门锁进去，哗啷—— 门关了。
　　他等了一会才过去，拾了衣服。
　　他站在暮春的晚风里，衣服上是她的气息。他站了好久，没什么异动，料得她无事，他才转了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