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冷涧滨

27、第二十六章

　　既是铜雀楼，自然有二乔。
　　绮罗丛里最妖娆，大小二乔偎了秦专员，细语轻盈，玉软花柔。留声机里拖长着甜腻的女音。秦专员飘飘然神魂缭乱，突高声嚷：“酒呢！酒！”
　　梁妈妈碎步过来：“有有有！剑南春古井贡茅台女儿红，专员老爷要什么，我们有什么！”
　　“我只要五醍浆！”
　　“哎呦，那可是咱家生地长的，有！”
　　成坛子的五醍浆端上桌，秦专员舍杯换碗，一仰脖，咕咚咚，喝个底朝天：“好酒——”
　　大乔二乔娇声赞道：“专员老爷海量！”
　　他来了兴致，逞威风，又连干两碗。
　　鸨母龟公都齐声叫好。
　　郑善存和洛少商暗暗咋舌，秦专员朝他们瞪圆眼，酒碗翻过来朝天，挑衅一般。
　　二人无奈，强撑着各陪了三碗。三碗下肚，眼圈都微红了。
　　秦专员大笑：“你们不知道吧，我就是苏北人！从小儿，酒缸里泡大的！哈哈哈哈——”
　　洛少商暗地里嘀咕：“这他娘的谁陪得起。”
　　郑善存朝他使个眼色。
　　两女殷勤劝菜，秦专员按捺不得，借机揩油，几人浪笑成一团。

　　门口蹩进个孩子，六七岁，人没桌子高，谁也没留意。精精瘦的脖子上挂着个大匣子，两只手都搂不来。一吆喝，童音带着沙哑：“先生太太们看卷烟。大众老虾一品香——”
　　龟公向外轰他：“滚滚滚——谁买你的烟！”
　　梁妈妈双目一瞪：“呸呸呸！哪儿来的踩屋子的小杂种！好晦气！”
　　那孩子受了惊，就往外跑。晕头转向的摸不着方向，一头撞在郑善存膝上。
　　梁妈妈吓一跳：“瞎了眼了！拿烟头儿烫他。”
　　郑善存醒了醒酒，连声道：“没事没事。”众人方作罢。他打量那孩子，乌漆抹黑的小脸上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他心平气和的：“我买你的烟。”摸出张钱给他。
　　孩子吓傻了，话也不会说，钱也不敢接。
　　郑善存笑笑，把钱塞过去，顺手摸一把他光秃秃的小脑壳。孩子愣一会儿，撂下烟匣子，扭身跑了。
　　洛少商冷眼旁观，这时捡起一支卷烟：“怎么，改行做善堂啊？”
　　郑善存帮他点了火，自己也抽一支：“不知道是不是年纪长了。这些年，看见这么大的小小子，心里就喜欢的了不得。”
　　“喜欢，娶老婆，自己生一个！”
　　郑善存不说话了，默默抽烟。
　　“哎，我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娶呢？”
　　郑善存看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娶？”
　　“我不娶，是要个自由身。”酒劲上来，洛少商有些心神飘荡。
　　郑善存不理他。
　　胭脂风生，钗环玲珑，走过一队浓妆艳抹的姑娘：“郑二爷，洛大爷——”
　　秦专员左拥右抱，斜着醉眼：“有福同享，你们，别扫兴——”
　　洛少商借酒放浪，哈哈笑，朝着郑善存：“别死心眼儿，你看看，这‘情禽不独是双鸳，莺也翩跹——’”顺手拽过个姑娘，又朝他推过一个，“‘燕也翩跹’。”
　　那边秦专员又举酒碗：“干——”

　　黄家，大少奶独站在岔口的小径。夕阳投下的影子从身前移在背后，脚边的杂草碾了
　　又碾，她终于朝前走去。
　　走到了，又犹豫。
　　小滚子看见她：“您来找二少爷？”
　　“我……路过的。”
　　“哦。”
　　他看着她闪烁的眼色，忍不住：“二少爷还没回呢。天也还没全黑啊。也许，路上呢吧。”
　　她蹙着眉，没答话。
　　“晚上风大，要不，您先回去。不管多晚，少爷一回来，我给您送个信。”
　　大少奶想了想，仍不说什么，走了。

　　熏风时候，胭脂渍透。铜雀台，又是另一番景象。
　　秦专员大着舌头，不住嚷：“喝喝喝——”
　　洛少商悄悄塞给大乔姑娘一张票子：“姑奶奶，快请专员里头去吧，咱哥儿两撑不住了。”
　　她接了钱，眼一亮：“好说。”两女扭贴着秦专员往里走。
　　郑善存再熬不住，身子一歪，倚在桌上。翠珑姑娘还挨他身坐呢，伸手搀扶：“郑二爷——”
　　他推开，欲站起：“我回去了。”站不稳的，又跌坐下。
　　洛少商舌头发硬，拽他：“这算怎么回事，你做东的回去，小心秦胖子明天挑刺儿！”朝翠珑使眼色。
　　她柳腰轻摆，蹭坐上他大腿，揽住。郑善存一皱眉，欲推开。无奈她紧紧黏贴，无骨一般。

　　墙上的石英表不停地走，寂静的夜里，‘咯噔’、‘咯噔’——时间一分一秒过，想无视，都不行。
　　大少奶‘啪——’一声合了账目：“腊梅。”
　　“哎——”
　　“你去门房谷雨叔那儿看看。”
　　“看什么呢？”
　　“看……”她一时语塞，想了想，“最近不太平。镇子里，流寇、盗贼、逃兵，什么人都有，交代他小心门户。另外……晚上都来过些什么人，记下了，回来告诉我。”
　　腊梅去了。
　　她在等，仿佛等了很久。
　　腊梅喘着气回来：“您的话，都交代了。”
　　“还有呢？”
　　“天黑以后，没客来访。”
　　“那……自家人呢？”
　　“也没有。少奶奶放心吧，谷雨叔仔细着，已经锁了大门儿了。”
　　“这么早就锁了门？”
　　“平常都是这个时侯啊。谷雨叔说了，要回来的，早就回了，这时候不回，怕是在外面过夜了。”
　　无心的话，刺得有心人一疼。

　　翠珑举酒递过去，檀口微启：“郑二爷——”
　　郑善存一侧脸。
　　佳人微愠：“是酒不醇啊，还是人不可心？”
　　郑善存一笑，不说话。
　　翠珑更不乐，撅了嘴：“翠珑道行浅，迷不住二爷的心。”
　　郑善存反倒转脸看她，带着酒，醉眼迷离，笑拍一拍她的脸：“你知道，什么叫迷？”
　　“哼——”
　　“比如说，你就坐在我面前，看着你，我就知道，你想些什么，要些什么。”
　　翠珑由愠转喜，因为她看见，郑善存晃在她面前的一张钱。
　　她不露声色的拢过来，拢进袖里。仍嗔怪：“瞧您长得灵气，话糊涂，翠珑……就只图您的钱啊……”话是场面话，她脸竟一红，心有些怦怦动。
　　郑善存哈哈几声笑，笑得畅快，不似平时。笑渐止，眉头重聚，他长长叹：“真的迷上谁，迷得太深，陷得太深，反倒看不清，她想什么，要什么……”
　　翠珑自然听不懂，也不要懂，只在他怀中忸怩。
　　他突然抢过她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二爷——”
　　他擦擦嘴，又提酒坛。
　　翠珑一改往常，沉下脸：“您不能喝了。”伸手去夺。
　　郑善存拿不稳，一歪斜，那酒淋淋漓漓洒出来，洒了一身。翠珑忙拿了帕子替他抹。他便站起——
　　这一站，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撑着向前几步，一踉跄。洛少商抢过去扶住：“哎，善存——”他自己脚下也不稳，高声唤梁妈妈：“老鸨！收拾间屋子让郑二爷歇！”
　　那边龟公们忙活开，洛少商搀着郑善存向里走。
　　翠珑眼波流转，想了想，快步跟上去。

　　黄府，大少奶咬了咬唇。站起身。
　　腊梅道：“少奶奶……”
　　“钥匙给我。”
　　“什么？”
　　“后门的钥匙。”
　　“这么晚了，您……”
　　“厂里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