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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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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习习,又是一年播种季。
早春的北方还带着一丝凉意,靠土地吃饭的村里人却已经脱离了冬日里懒散的状态,下地下地干起活来,翻土,播种,家家的地里都热闹着。下井挖煤的人们也更卖力的干着。人人都像村头那一排排抽芽的柳树一般,风把春天带来这片土地,他们越来越有活力,越来越有精神了。
但总有人是发不了芽的种子,是不愿从冬眠里起床的动物,我男人就是其中之一。
天色渐渐阴沉,是要下雨了。
我放下鸡食,牵着孩子回了屋。刚关好了门窗,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没多会儿,雨就大了起来。这雨一直从午后下到了傍晚,天渐暗时,雨越来越小,云散了,夕阳的光线透过云层照在窗子上,我知道雨已经停了。锅里的饭菜也熟了。
门被狠狠地一摔,他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没喝完的酒,醉醺醺地坐在炕上,炕头的东西让他摔了一地。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去收拾东西,酒洒在桌子上,打湿了那张已经泛黄的红色婚书,洇湿了那上面我的名字,张晓燕。我是被人看不起的张晓燕,我是无人在意的张晓燕。
春意正浓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我生长的地方,兜里只有五百块钱,牵着孩子,拿着离婚证,我踏上南下的火车。离远看,山已经布满绿意了,几只燕子从山边飞过,路边的柳条随风飞舞,春天永远有那么多我喜欢的东西,花海,柳条,村口湖上被春风拨动的水面……孩子在我身边熟睡,我想,我一定会开启一段全新的,光明如春的生活。
车到了L市,我就在这里下车了。这里是大姐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大姐并没有闲钱给我花,没有空房子给我住,但我还是去了一趟,我想了解这个地方,不然一定寸步难行。
看到是我,大姐很惊讶。她们一家去年夏天就来到这里,对我离婚的事也一概不知。
“你离婚,一个人还要带孩子,怎么过?”
大姐向我抛出一连串问题。
“你来了这边,只怕更难过了,你肯定得再找一个,可市里的男人看不上你,农村来的又大多有媳妇,你身上那几个钱够花几天?我看你太异想天开,不如回村里去!”
我被这些问题问住了,是啊,何必要来这大城市呢?小时候,我的梦想很简单,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家,有个小家,养几只小猪,每天喂喂猪,说不定卖了猪多挣几个钱,还能到镇上买点时兴的东西。可结了婚我发现,小小的愿望也不好实现。我那时便想起初中时的同桌。他说,他要考镇上的高中,去市里的大学。他本来是镇子上的人,父母到矿上工作,就把他也带来这边。他和我讲了许多镇上,市里的新鲜东西。市里有书店,有宽大的路,不仅有许多自行车,四个轮子的小汽车也能见到。不像我们,一家七八口只骑一个自行车。市里的水果他吃过,他说苹果比拳头还大,我都不信,有一次卖苹果的三轮经过家门口,我们买了几个,那味道简直比玉米饼子还难吃,又小又酸,不如吃路边的黑天天呢。市里的书他读过,那时他给我讲许多书里的故事,讲过福尔摩斯的故事,可他也一知半解。我问他:
“你们镇上的不都聪明吗?连个故事都讲不利索。”
“那可是英语写的,你能看得懂吗?”
他理直气壮地回应我。他又问我:
“你的梦想是什么?”
“有个自己的家,养几只小猪。”
他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平复了。
“你想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这样追问,我只好笑了笑,
“我笨,什么都学不会,建设祖国的活儿干不来。”
他总是说我不笨,应该多钻研。每次都一样。考上了有什么用,有钱供我吗?就算好成绩如大姐那样,不也还是没去考试,打工,嫁人了么,弟弟还小,妈一天忙上忙下,我难道好意思看着大姐干活,自己在一边看书?
我停止了回忆。大姐让我坐下吃顿饭,又给了我五百块钱,她说姐夫在雪糕厂里有个朋友,可以介绍我去那打工,那包吃包住,等和那人说好了我再过去,叫我先在这住几天。吃完了饭,大姐主动要求带我出去转转,而我拒绝了,我知道她忙得很,孩子放在这已经是麻烦她了,我一向不迷路,便自己出去了。
城市可真好,真大啊,我沿着路走到热闹些的地方,看到有人卖水果,那苹果真大,真的比拳头都大呀!他和我说过好吃的苹果红的发亮又酸又甜,勾的我也想买来尝尝。可我不能乱花钱,怎么能馋嘴巴呢?以后挣了钱有的是机会吃。我看到街角处有家书店比镇上的明亮宽敞多了,镇上的书店不买也能看,这里也一样吗?我不知道,于是就在外面徘徊踱步,直到我看到有个人空手出来,我就不再犹豫了。
这里的书看起来比镇上的更清晰,有的还有彩色的插图。我找到最后一个架子,终于看到了那本《福尔摩斯侦探集》,我翻开看,果然都是我不认识的英文。我就在旁边翻找,没多久就找到了中文写的。随手一翻就翻到了熟悉的故事。
我其实无心细读那些故事,而是又被思绪拉回曾经。中学离村子不近,得翻一座小山,我中学没读到毕业,便回家干活去了。之后每次翻那座小山,路线都是照旧的,只是目的地不一样,翻过去是鸡犬不宁的,我和丈夫的家。翻回来是整日与我哭诉被继父打骂的弟弟。中学那两年每天翻山都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我那出身高贵的同桌是和我说话最多的,旁的同村的孩子有的使坏,见了我就骂我克死了爹,骂我妈克夫。我每次都不甘示弱。不吵赢不罢休。
上学第1天,他主动和我搭话:
“我叫姜文培,你叫什么?”
他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皮肤虽不白皙却看起来十分健康,而我从小就缺奶喝,不到一岁妹妹便出生,从那以后扔给我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苞米饼子,所以我看起来十分瘦小,和别人坐在一起还不明显和他坐在一起就显得我更矮小了,在他面前我是有几分自卑的。
“张晓燕。”
“大雁的雁?”
“燕子的燕。”
一开始我很安静,总是他主动和我说话,后来我们一来二去才熟了的。
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早饭,大概是他妈妈亲手做的。两面微焦的韭菜盒子,里面的鸡蛋油汪汪金灿灿的,馅儿里有一大半都是鸡蛋,看得我直咽口水,那天我正因给弟弟从灶台上偷拿了个鸡蛋,被妈打了一顿。韭菜盒子的香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尽力不看他,别过头看那生涩难懂的数学题,他吃完一个轻轻的拍了拍我,
“你早上没吃饭吧。”
“一天吃两顿也挺好,反正我人小,不用吃三顿。”
尽管我不去看他,可我也不想饿着肚子于是掏出路上挖的野菜,有婆婆丁,车轱辘菜……,这些野菜虽然多少带着苦味,但其清新的口感可比干硬的饼子好太多了,姜文培却突然来了精神,他抓着我的胳膊问:
“这是什么吃的?野菜我吃过,但不认识,你分我点吃呗!”
我当时想,真是贪心,吃了油腻的,真是想解解腻了?那时我和他也算熟识,回怼他我也毫不留情。
“我不给,给你我吃啥?你有那么好吃的韭菜盒子不吃,还来抢我的!”
他把韭菜盒子放到我桌上,“给你,我和你换。”
我被吓了一跳,我以为他傻了,野菜哪有猪油白面烙的韭菜盒子好吃呢?他的眼神很真诚,盯着我手里的野菜,眼睛闪出光来,谁不喜欢吃好的,他要换我求之不得。
“你不会反悔?”
我正说着手慢慢移向那韭菜盒子,它还温热着,透过纸包,我已经能感受到它的样子。姜文培冲着我点头,拿起一株野菜,问我这个叫什么。
“这个好吃,但这些菜都带苦味儿的。”
我答完他的疑问,就一心扑在了那个诱人的纸包上。我控制着自己缓慢的斯文地打开他小口吃着它的外皮儿还是酥脆的,馅儿的油香与鲜味儿充满我的口腔韭菜,切的很小鸡蛋里,连一点壳都没混进去。我咬了几口,那混着油汤的汁水就流了出来,流到我的手上。那颜色真好看,金黄的泛着光。我吃的太专心,珍惜这个韭菜盒子的每一口,无暇顾及姜文陪吃的如何。
我以为他会吃的龇牙咧嘴,几口就扔了。当我吃累了抬头看他时,却对上了他看过来的目光,吃了人家的东西,又被这么盯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很好看,里面似乎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沉静。睫毛又长又浓密,使那沉静理性的眼睛上添了几分温和与秀气。忽而他又垂下了眼不再看我,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