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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章 愁心缪缪胜月光(一) ...

  •   (一)
      虽是入夏,山风却有些凉冽,四下虫鸣不断,反衬得夜更幽绝。书台上一片素白咨意流泻,仿佛是有人投了一段朦胧淡纱在上边,遂了轻风摆动而缱绻暗移。房前的老松树垂落一翦细枝探在窗边,在案上投下一个纤细而落寞的影子。
      远处紫霄宫灯火通明,也绝难胜这窗前尺寸月光。
      或许只因这武当山上的月光较别处要清明许多,殷梨亭才总觉看不够。
      其实方才梦里,像这月光一般的,有一大片大片胜雪的梨花,现今想来,那清香都如在鼻端;像这月光一般捉摸不到的,有一角白衣飘袂,它隐绰倏忽,他山重水复,末了却乍见自己站在山巅,执着一柄寒水长剑,愤愤然指着一人,那人只轻然一笑,闭目待死,一袭白衣给山风吹得欲碎。

      云房外忽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殷梨亭赶忙阖上眼。
      其实房内已不止一次有人进来过,他总是阖眼装着睡,旁人也不知看没看破,总归没来扰他。偶尔听得小道僮们似松了一口气的口吻聊着日间之事,他却如同做了一个隔夜的梦。
      此时,那脚步声止在了门外,紧接着听得有人唤道,“无忌哥哥,你不是跟爹爹一起下山去了么?咦?认错人了。你是哪个?”是杨不悔的声音。
      又听得另有人答声道,“咦?姑娘是在唤小道士么?小道士叫明月。”
      “明月?你怎地不叫清风?”
      “啊?怎地不叫清风?嘻嘻,那若小道士叫清风时,姑娘又得来问‘怎地不叫明月?’了。”那人哀哀叹上两声,又接着老气横秋地道,“太师祖爷爷说过,‘所谓清风明月,耳闻目遇即得,可谓无穷尽也。’。可小道士看来,这明月好看却没声,清风有得听却无从看,两样皆不见得圆满。嘻嘻,不过小道士爱美,索性还是挑这能看的明月好了。”愈说到后来,却又愈发显露出调皮的性子来。
      殷梨亭暗想,“明月清风一听便是道号,自是这小道士的师父给起的,哪能这般任着自己挑?这个小道士真是贫嘴。”
      杨不悔噗地一笑,“既然爱美,怎地夜这般深了还弄得灰头土脸的?”
      那明月嘻嘻笑道,“呃,白日里那群恶贼前来生事,我见无忌小师叔吓得偷偷往脸上抹香灰扮灶君爷爷,于是……”
      杨不悔又“噗”地一声笑道,“那怎地现下也不去洗了来?怕恶人再回来么?”
      “呀!姑娘怎生知晓?”
      杨不悔再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缓了好一阵才问,“你六师叔是在这房里么?”
      明月一本正经道,“小道士的师叔十个手指头加十个脚指头也数不过来,有谷师叔、钟师叔、孙师叔、陈师叔、傅师叔、侯师叔……宋小师叔、无忌小师叔……,”他叽叽歪歪了好一阵,末了十分笃定道,“倒是没什么六师叔。”
      “咦?那殷六侠你唤他作什么?” 杨不悔显是有些疑惑。
      “殷师叔祖爷爷。”
      “哈哈……”杨不悔顿时忍俊不禁,长笑不绝,想必是笑得前仰后俯。
      “姑娘有什么好笑的?独乐乐不若众乐乐,说出来让小道士一起乐乐。”
      杨不悔就此打住,仍免不了笑上一两声,道,“你这小道士,笑话说得没我爹爹好听,脸皮倒是比我爹爹要厚得多。”
      明月嘻嘻两声,“姑娘的爹爹是谁?”
      杨不悔顿了顿,道,“小师傅,你让我进去,我便跟你说我爹爹是哪个,也告诉你究竟是什么好笑,好么?
      殷梨亭睁开眼,瞧见那溶浸万物的月光之中,一翦细枝轻轻颤了又颤。不待那明月作声,他已出声唤道,“杨姑娘,请进来吧。”
      一时只听得那明月“呀”地大呼一声,便疾疾跑开了,想必是见他苏醒,赶去唤知张三丰俞岱岩等。

      房门却是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遭人推开的,吱呀一声,古旧朴浊得很,仿佛这重门经久未曾开启过,又仿佛是极重极重,重到难以轻启。
      杨不悔提着一只食盒走到桌边,打里边取出一碗粥来。殷梨亭摇了摇头道,“我不饿。”她便搁开那碗,找了火折子要点灯。殷梨亭忙说,“不要点,我想就这样看看月光。”她嗯了声,便坐到床边给他掖被子。
      殷梨亭看着月光下她秀目盈盈,十分地好看,一时都舍不得移开眼。她也瞧着殷梨亭,总是微微笑着,忽然就说,“殷六叔,你闷不闷?我给你说个笑话听。”
      殷梨亭心头一震,随即摇摇头,别开眼去也不说话。
      杨不悔见他闷不出声,也便不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静坐着,月渐西移,一段月光不偏不倚,堪堪落在了殷梨亭瘫放着的指掌间。
      他忽然出声,“杨姑娘……”
      杨不悔好一会儿方应他,微微笑道,“殷六叔,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殷梨亭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别了开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嗫嚅道,“杨姑娘,我以前……可是识得……识得你爹爹么?”
      杨不悔一怔,忽然瞅见殷梨亭鬓边不知几时多了一丝白发,那银色的纤缕在月色下泛着哀凄的光。她神色一黯,伸手便去挑,一面徐声答他,“不晓得。沙漠里头我也才第二次见殷六叔。”
      殷梨亭下意识地别了别头,却也没太过挣扎,“那……第一次呢?”
      杨不悔将那丝白发挑起,在细长的指间绕着匝,白发很长,她绕了很久。末了用巧力一揪,那突兀的灰白色便落入她指间。她满意地笑了笑,仿佛拂去了霜雪上的尘埃一般,这才道,“第一次便是在光明顶。”
      殷梨亭追问,“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么?”
      杨不悔点了点头。
      殷梨亭看着她怔怔许久,眼中神色变幻莫定,也不知是过得几时,他忽然轻轻浅浅地道,“哦,原来如此。”。
      杨不悔瞧了他一阵,却见他尤自出神,忽然就起身去点起了灯,房中复入昏黄,再不似先前皓色下的恍惚。
      殷梨亭一瞬那回神,恰听得杨不悔道,“殷六叔,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便问,“哦?是什么故事?”
      杨不悔坐回床头,垂了眼,很久才出声,“我小的时候妈妈便给人杀了,无忌哥哥带着我万里迢迢从淮北走到昆仑山找我爹爹,途中经历万千险难,好几次都差些给人杀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常人未必有的苦厄经历,仿佛惊心动魄也不过指上拈花,眼里虽渐有泪光,却并无悲凄伤恸之感。
      殷梨亭心中一番起伏,软声道,“看你平时总爱笑,原来还历过这等苦事。”
      杨不悔便又似平日里那般笑了笑,“无忌哥哥于我等同有再造之恩,按说我这辈子本该尽心竭力服侍他一个人才是。”
      殷梨亭道,“你无忌哥哥才不会要你做这些。”
      杨不悔点了点头,“教里的人都以为我是非无忌哥哥不嫁的,就连爹爹也以为我是喜欢着他,可是……”
      殷梨亭接道,“你将他当亲哥哥一般,是也不是?”
      杨不悔眼中含了会心的笑意,看着殷梨亭点了点头,半晌又道,“打淮北往昆仑山的路很长很远,我也记不得那时候跟无忌哥哥走了多久。有一回路上我看到有卖糖人儿的,很想要,可没说出口,因为我们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无忌哥哥看出我的心思来,便去偷来给了我,我舍不得吃,一路拿着它,它就那样慢慢化掉了。我记得我很伤心,哭了很久,更不肯再走,弄得连无忌哥哥那么好的脾气都生气了。不过他生气归生气,后来又给我弄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儿,可是我总是惦着先前的那个,再如何好的我都不要了。”
      殷梨亭默了默,半晌方道,“杨姑娘你这个故事,很教人伤心。”
      杨不悔凝着他微笑,眼中泪光却莹莹愈现,“那殷六叔你说,要如何才不伤心?”
      殷梨亭垂了眼,“总顾着已经没了的,便只有伤心。”
      杨不悔噙笑点点头,又道,“我娘活着的时候,常常看着我落泪,一面跟我说:‘不悔,你千万要记住,当你看着一样东西不舍得放时,同时你也失去了许多别的东西。’。这句话我总记着,以前不明白娘为什么总爱说着这样一句话,可是……可是自打那日……,我就明白了。”说到这,她忽然就落泪了,哽咽道,“殷六叔,你是个好人。”
      殷梨亭心下一片柔软,也不知是怎么地,也跟了他一道落起泪来,却不忘劝慰,“杨姑娘,好好的,你哭作什么?”
      杨不悔见他也难过起来,忙不迭拭了拭眼泪,忽打怀里掏出件物事,在月光下闪着五色流光,道,“殷六叔,你这物事,还给你。”
      殷梨亭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破损的通透玉璧,如玦似月而有缺,正要细问,又听杨不悔道,“前阵子总在赶路,你躺在担架里,我恐怕路上不小心给弄丢了,便替你收了起来。”
      殷梨亭伤神道,“我早便记不得自己有这么一件物事了。”
      杨不悔道,“总会记起来的。等你记起来,你……”却不再往下说,只默默给他放在枕下。忽然又问,“殷六叔你可知什么酒最难喝么?”
      殷梨亭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摇了摇头。
      杨不悔忽然望着窗外,目光仿佛望出极远,语声却似梦呓,携着淡淡的凄落,“是一种沙漠里藏的酒。藏得极深极深。殷六叔,我没有好好听爹爹的话,偷偷地饮了一口。可只饮了那一口,我便永远也望不掉了。”
      殷梨亭见她神情恍惚,忍不住想要安慰几声,偏在此时,切切的呼唤声伴着急急的脚步声自远及近,杨不悔起身站立床前,忽道,“殷六……叔,以后我都这样唤你,成不成?”
      殷梨亭点点头,“殷六侠殷六侠的,总唤得我不舒服。”
      杨不悔笑了笑,“是么?那你杨姑娘杨姑娘的我便舒服么?”
      殷梨亭一怔,一时无话答他,便听她又咯咯笑道,“我还是喜欢殷六叔像以前那般唤我。”
      殷梨亭默不作声,但听得门遭人推开,有个苍老的声音切切唤道,“梨亭!”

      来人正是张三丰,百岁高龄的老者日间早已知晓殷梨亭手足俱废以及失忆一事,可是此时面对苏醒过来满面憔色的徒儿,乍见之下仍不免痛心。
      殷梨亭哭到不能住,咽声道,“弟子不肖,手足俱废,失恩弃义,有负恩师授业抚育之恩!”
      张三丰拍抚着他肩头连声安慰,“切莫自怪!梨亭……”他百岁修为,自是万事早不萦于怀,但此时竟悲恸难已 ,一时哽咽难语。
      这时俞岱岩由两名弟子用软椅抬了进来,他因日间知悉当年重创自己的凶手系那出身西域少林的阿三,一时绪如乱潮,想起自己手足遭废此生被误,又想起五弟夫妇为自己而自责惨死,诸般种种交织于心,实难平覆,是以敌人方退他便令弟子将自己抬回房中,掩了门窗不肯见人,连晚宴也并未去。此时知悉六弟苏醒,当下再顾不得什么,匆匆赶来相见。他与殷梨亭此时同病,但见殷梨亭伤心至此,他却没再哀愁一分,反倒十分坚毅。
      俞岱岩对殷梨亭失忆一事大为挂碍在心,手足残废他无能为力,但助殷梨亭思忆前事他却可尽得一份心力,当下毫不知惫跟殷梨亭一一细数昔年种种事迹,只望他能捉得一丝半线。殷梨亭听了并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答声,只是垂着眼,满面伤愧之色。
      张三丰坐在一旁听着,不动不语,直待俞殷二人默然了,他忽地望了殷梨亭,眼中光芒炯炯,“梨亭,为师近来悟得一套太极拳与太极剑,太极拳讲求的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而太极剑只求剑意不滞于剑招,岱岩日间已瞧过了,你看为师现下给你演示一遍。”
      殷俞二人齐齐一愣,殷梨亭暗道,“现下这般情形,怎地师傅竟要演示什么拳招剑法?”
      俞岱岩叹道,“六弟,师父这套武学实是深妙,可惜你三哥我资质鲁钝,悟不到四成。倒是无忌,年纪虽不大,却已深悟。”
      张三丰谓道,“岱岩,你这便错了。武学与年岁历练并无相斥,却有相通之处。”起身理了理身前长须,翘首望向浩瀚天穹,始道,“人之一世,便似与高手过招。般般种种险难苦厄迎面拦途,这岂非是敌手招势使来?”
      俞岱岩大觉此言深奥,眼中渐露精光,连连点头,但并不出声,只望着师傅待他继续说下去。
      张三丰接道,“高手过招,招招马虎不得,但凭有半点轻怠,立见胜负。但武学有生克,实力亦有深浅,盲目实打实非是明智之举。”
      俞岱岩道,“所以太极拳乃是讲求避实就轻,借力使力。”
      张三丰点头称许,又道,“但倘若一味趋避,又如何给敌手迎头痛击而保自己于不败之地?”
      俞岱岩道,“那便得‘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了。”
      张三丰连连喏声,却是眼望殷梨亭。
      俞岱岩道,“弟子长年愚昧,师傅此番教诲,胜似金玉。”殷梨亭则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张三丰又道,“梨亭,今日晚了些,改日为师再为你演示这两套武功。你素精剑法,太极剑之剑意你定能深悟。”殷梨亭含泪喏声。
      未几张三丰又告知,午宴后张无忌已与几位明教好手下山追寻日间那伙贼人,务必寻得黑玉断续膏医好他二人。俞岱岩始噙泪深言无敢奢望,殷梨亭则乍见杨不悔缓缓转身出门,悄无声息消失在月色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都是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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